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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 「他们是没有义务,但要理由的话有。我们还坐拥他们所没有的发电机与自动工厂。为了活下去并抗战到底,他们会需要这些。在战场上存活至今的他们,想必明白这点。」 卡尔修达尔皱起了带着伤疤的脸。 那表情就像是看到某种难以忍受的事物一般。 「岂有可能那么顺利?……没错,他们起初或许会乖乖听命。但他们很快就会察觉,与其保护帮不上忙又只会抱怨的国民而挺身战斗――不如只靠自己对抗『军团』还轻松得多了。」 「……!」 「届时会发生什么情况?只是大屠杀的话还算好了。但是学过历史的你,应该也知道不会那么简单了事吧。何况是……身为年轻女性的你。」 对方暗示的血淋淋下场令蕾娜畏怯了。 她并非没有想过。 蕾娜一直在指挥战斗,或许多少得到了目前战队处理终端们的信赖。但那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躲在安全后方的白猪的所作所为。 也许一把他们叫进八十五区的瞬间,自己就会遭到杀害――她并不是没想过这点。 甚至是更可怕的暴力。 但即使如此―― 她隔着军服摸了摸内口袋……触碰里面用防水袋装好随身携带,无论「军团」何时展开大规模攻势都不会丢失的信件与照片。 这是他们最后留给自己的话语与心意。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愿意一开始就放弃一切,只是漫不经心地等死。就算会力有未逮而死……至少我想战斗到最后一刻。」 否则蕾娜将没脸面对用这种态度活过并殒命的他们。没脸面对相信她也能抱持相同态度的辛等人。 白银色两对眼眸的视线冲突了一会儿――忽地,卡尔修达尔别开了目光。 「那就随你便吧。
」 他就这样转过身去,步向走廊的反方向。宽阔的背上,用背带背着的突击步枪沉重地晃了晃。那是共和国制式的七・六二毫米口径。经过精心保养,但型号是旧了一款的,只有单发及三发点放的规格。 那就好像是卡尔修达尔在年少时,军队所使用的款式。 每位兵员都能拿到一把专用的军用步枪,无论训练或是战斗都只用自己的专用武器上场。突击步枪虽是工业制品,但每把枪都有细微差异。包括这些差异在内,这么做是为了让兵员摸熟武器的特性。 卡尔修达尔年纪尚轻时领取了他的步枪,十年前用来对抗「军团」,然后就陪伴他直到此时此刻。 「准将――?」 「作梦是孩子的特权,米利杰上尉。而在孩子从梦中转醒过来,见识到残酷无情的现实,遭受惨痛打击之前守护好这场梦……则是大人的职责。」 他一手拉松领带扯掉,随手一扔。这时蕾娜才注意到,将官厚重军服下的双脚,穿着一点也不搭的,只注重实用性的野战用军靴。 他从一开始就有此打算……? 「你就尽管被现实击垮吧,蕾娜。看着你所期望的甜美梦想,在面对现实时慢慢毁坏吧。」 「等――」 蕾娜差点就对着「叔父大人」的背影伸出了手……但她抿紧嘴唇,那只手握成了拳头。 她一声撞响军靴鞋跟,对头也不回的那个背影敬礼。 「好的,祝您武运昌隆――卡尔修达尔准将。」 蕾娜简洁地喃喃自语后再度迈步,走在深更半夜的国军本部走廊上。 永存心中的,是他在最后留给自己的话语。她一再反覆阅读,并刻印在脑海里,仿佛黑暗中亮起的指引之星的那番话。 要是有一天,你来到了我们抵达的场所…… 我会的,辛。
你所抵达并长眠的那个地方。 我一定会走到那里- 在蜂拥而至的「军团」大军狂奔般的炮击与剑影间,辛忽然像被拉回到现实似的回过神来。 他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某人的声音。 但毕竟正处于出战迎击大规模攻势,与敌军展开的死斗之中。那种感觉眨眼间便因为全心投入战斗而被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 辛从未想过,那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第三卷 -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 第六章 前往该地 电视播的「新闻节目」在哥哥所处的「西部战线」解说「战况」,听说「联邦军」好像还成功赶跑了攻打过来的一大堆「军团」。 这时家门前传来汽车停下来的声音,六岁的妮娜・朗兹便抬起头来。 是高举红黑双头鹫国徽的联邦军公用车。那辆铁灰色的轿车,会将从军的哥哥尤金写的信送来家里。 伯母前去应门,也拿到了透着联邦军双头鹫水印的信封,妮娜知道那是哥哥寄来的,于是她踏着小小步伐走近过去。自从哥哥半年前进入特军校受训以来,妮娜只见过他几次,一个半月前他正式从军后,更是一次都还没见到。那是大了十岁,坚强又温柔的哥哥,妮娜最喜欢他了。 正要出声唤出「伯母」时,妮娜发现她的神情有点反常,而茫然伫立原地。 收下信封的伯母脸色铁青,因家事与家庭代工而变得粗糙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将信件交给她的军人,在一如平常的铁灰色军服上斜挂了黑色饰带,嘴唇紧抿着。
怎么了? 哥哥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电视上正播报的新闻节目,从西部战线前进基地转播的影像中,刹那间涂满了激烈闪光与无声的爆炸巨响- 一扭动身子,玻璃碎片便从身上滑落,发出清脆的声音。 将芙蕾德利嘉扑倒并趴在她身上的辛撑起身体。窗户的玻璃全都破裂四散,尘埃受到激烈震动而飘落,在师团本部基地走廊的阳光中飞舞。 可能是被碎玻璃割伤了,左太阳穴传来血液缓缓流下的感觉,辛随便用手背擦掉。刚才那道足以让玻璃碎裂,从趴着的他们上方通过的冲击波,使得耳朵深处疼痛不已。 他看了一眼几乎从墙上脱落的破裂窗框外头,并眯起了眼。 芙蕾德利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停下来了啊。辛耶,受害的状况……」 「别看。」 辛不等她回答,一只手臂把只到自己心窝高度的小脑袋抱进怀里,夺去她的视野。 在窗外,司令部基地约十公里的前方,勉强位于目视范围内的第一四号前进基地【FOB】――一个有着五千余名人员连队的根据地,整个消失不见了。 不是崩塌也不是圮毁,而是消失。地平线上朦胧不清的灰色建筑物剪影,消失得不留半点痕迹。只有大范围弥漫的薄薄尘土,诉说着那里曾经有过一整座某种东西,但现已被炮击炸得灰飞烟灭的事实。 瞥眼一看,会发现这座司令部基地也并非毫发无伤。在稍远处的一座机库被流弹击中,整座砸毁,凄惨地被炸飞成一处撞击坑。无导引的超长距离炮击圆机率误差很大――炮击的命中率不是很高。 压扁裂开的营房与「破坏之杖」的残骸,以及飞散的巨大炮弹碎片混在一起散落满地,层层重叠,形成凄惨程度前所未见的破坏爪痕。
待在里面的人――应该是无人生还了。 遭受到同样炮击集中轰炸的FOB一四恐怕也是一样。 装甲车被极近距离的冲击波震飞得翻车,可能波及了一些人,远远可以听见有人在求救的微弱声音。 芙蕾德利嘉听见了,娇小身躯震了一下紧绷起来。她硬是把头转向侧面,只用一只眼睛看向窗外,红瞳大大睁开,为之冻结。 「这也……太……」 「芙蕾德利嘉。」 「齐利……竟做出此等行径……?」 「芙蕾德利嘉,回房间去,不要看外面。」 忽然,芙蕾德利嘉抬头看向辛。 她的脆弱眼眸仿佛泫然欲泣。 「汝……」 「……怎么了?」 「汝不至于如此吧?不至于如同齐利这般――」 「那还用说吗?我并不想变成『军团』。」 他对人世可没有留恋到死后还要冤魂不散。 这时,司令官办公室的门应声开启。 「诺赞中尉,你没事吧!」 「没事。」 对方应该是看见了辛脸上的血痕,不过在这种状况下,一两道割伤算不上受伤。葛蕾蒂紧张地抿紧红唇,以视线指向办公室里头。 「你能听出刚才的炮击来自哪里吗?――我要反击,得抓出确切位置才行。」 「了解。不过……」 辛放开芙蕾德利嘉,一边推着她的背叫她回去,一边缓缓摇了摇头。 「能抓出确切位置,就有办法应对吗?……炮击位置恐怕远在几百公里之外。」- 成立之后没多久,联邦就将大半国力用在对抗「军团」上,连整顿法治都窒碍难行,很多时候只能以「现场判断」撑过一时。
但也因为这样,相关人士或关系部门的行动力很强。 于军事与国政上握有绝大权限的大总统更是如此。 「――认定该超长距离炮为新型『军团』。此后称其为『闪蝶』。」 这里是齐亚德联邦大总统官邸「鹫巢【Adler horst】」。 在帝政时期是皇帝居室,独裁政权下曾是独裁者的官邸,很有晚期帝政风格,显得庄严威武的大皇宫大议场,如今成了军事高层与官吏集会的国防会议场地。 座位呈同心圆状排列的大议场中,恩斯特坐在最前列的中央席位上,仰望议场中央投影于半空中的全像式西部战线3D模型。 「着弹数方面,第一波落在第八机甲军团战域的FOB一四,五十五发。七十二分钟后于FOB一三,四十五发。十五小时后,于第五步兵军团的FOB二八与三,各五十发。」 只见炮击从「军团」支配区域内共计四处呈放射线向外延伸,到达代表前进基地图示的位置。3D模型上方展开了四个子荧幕,投影出各基地受到炮击后的影像。 本该在那里的基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结构尽遭粉碎,只刻镂出几座撞击坑,反映出化为荒野的炮击痕迹。 「各FOB在这波炮击下消灭,以这几处基地为根据地的四个连队,总计两万余名人员遭到歼灭。」 才不到一天,四座前进基地就这样没了,还加上两万余名战斗人员以及基地人员陪葬。 分析官受过训练,在念出报告内容时不会流露出多余情感,但此时声调也不免带有紧张情绪而显得僵硬。 「就目前推测的机体规格,主炮口径为八毫米,最大射程四公里,炮击初速每秒八公尺……推测为电磁加速炮。」 恩斯特眯细了眼睛。 电磁加速炮。
那是将弹体夹在两条导轨间,运用电磁诱导的方式加速并射出的投射兵器。 这种兵器需要庞大电力,而且难以小型化,但比起初速「顶多」只有每秒二公尺的火炮来说,优点在于能以超高速射出炮弹。而且质量弹的破坏力――动能,是以弹头重量乘以速度平方计算。 虽说着弹时会衰减,但秒速高达八公尺的初速,加上口径足足有八毫米――恐怕重达数吨的弹头重量,凭着它莫大的破坏力,无论何种固若金汤的要塞基地都与沙堡无异,区区组合屋式的前进基地更是不值一提。 「――收容『他们』时的报告当中也有提及呢。」 「是的,只是来不及研发出对抗措施。」 主导开发「军团」的帝立综合军事研究所中的多数研究员都投效旧体制派,与他们的据点一同受到「军团」并吞。恐怕他们的知识甚至是脑部,就在那时为「军团」所吸收了。 如今联邦失去这些当时支撑帝国先进技术的人才,技术水准不足以与「军团」在同一时期开发出同等级的兵器。 「第二波与第三波间隔的这十五个小时,推测应为换装炮身的时间。既然口径长达八毫米,炮身的磨损想必也很激烈――趁着这段时间,西方方面军已备妥保有的所有巡弋飞弹,于第四波射击之后实施全飞弹饱和攻击。由于无从观测弹着点,没有正式的损害评估,但从状况研判,应该给予了敌方一定程度的打击。」 从交战区域深处到「军团」支配区域间,会因为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与干涉,使得所有导引全数失效。若是以短短几十公里的距离将整座战场当成目标就算了,想正中红心射中位于一百公里外,而且可能只有高楼大小的目标,无异于痴人说梦。 在这样的状况下若还是要讲求必中,就只能以数量弥补。而且必须做到一次用掉手边所有巡弋飞弹的地步。
而且因为认为在对抗「军团」的战事中用不到,因此那些昂贵到吓昏人的巡弋飞弹以及全域定位系统【GPS】用的人造卫星都已经许久没有重新生产。 「在那之后,电磁加速炮型【闪蝶】不再进行炮击或移动,也可作为证明。只不过根据进行观测的异能人士指出,这波攻势并未击毁敌机。」 顺带一提,异能人士指的是辛。恩斯特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情。 话虽如此,辛没有告诉他也是无可厚非。他们八六在祖国时人权遭到剥夺,长年以来被当成人形兵器,因此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体会到――在人类社会只要有借口,再怎么惨无人道的事都做得出来。他们想必是不愿被当成好用的警报装置【金丝雀】,或是用来强迫别人做这种事的人质,在牢笼中终老一生吧。说不定下场还更惨。 事实上……他的异能如果是在其他状况下曝光,恐怕已经演变成他们担忧的情况了。糟糕的是,辛的异能可感知范围异常广大。他们可能将会无法按照自己的希望重新站上战场,反而是被关在安全的首都近郊军事设施或研究所里,当成笼中鸟小心照料。 辛的人事档案作为参考资料附在报告书中,恩斯特低头看着夹在上面的大头照,不禁咬了咬下唇。 他们那样保持戒心守住秘密,却甘愿冒着曝光的风险,也要通知整个西部战线敌军来袭,在这样危急的状况下――我这个「监护人」竟是难堪到当他们面临此等危机时,都无法作为依靠吗?恩斯特对于自己的窝囊感到气愤难平。 辛长达五年都在与「军团」死斗,并存活了下来。恩斯特不知道到了此时,他是否还会感到害怕。 但他无法求助于任何人,只能独自看着那样的大军进犯……想必相当难熬。 在议场的最前排,因为解析度太低而几乎只能看见人形轮廓的一个全像画面,慢慢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关于损害评估,我们联合王国深入敌阵的自动机械已经成功观测到电磁加速炮型。虽然未能直接命中,但肯定有造成了重大伤害喔。』 他是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王储,扎法尔・伊迪那洛克。 作为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的代表人,趁着「军团」本队撤退,阻电扰乱型随之撤离支配区域使得线路勉强接通,才能上线参加会议。 惊人的是,代表人不是联合王国与「军团」对峙的最前线南方战线司令官,也就是王弟,而是王储本人。他是仅次于国王的统帅权持有者,是联合王国军全军的副司令官。看来电磁加速炮对联合王国而言也是相当大的威胁。 看起来体型清瘦且挺直着背脊,据说是一位高龄女性将校的瓦尔特盟约同盟将官――正确来说,是她的全像影像也开口了。 她是同盟北方守军司令官,贝儿・埃癸斯中将。那个自建国初期便遵从全民皆兵的国家政策,长久以来不分男女实施义务兵役制的道地武装中立国家,看样子尚未改变其性质。 『既然能够接近到那样近的距离,不如就由贵国的自动机械顺便除掉电磁加速炮型如何?』 王储似乎优雅地笑了。 『很遗憾,自动机械没有那么大的装载量【Payload】。虽说是比较靠外围的地区,不过它能成功进到「军团」支配区域,正代表它比起「军团」,是属于相当小型的机体。这样说吧……请当作是一位娇柔少女能携带的那种小型武装。况且光是让这一架深入敌地就已经牺牲了够多机体,而且似乎还是件相当劳神费力的事。身为兄长,我不能勉强弟弟继续操劳。』 看来他的弟弟没有露面,一方面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照这样看来,他说的应该只是侦察、观测机程度的小型机,属于由管制官远距离操纵的无人自动机械。
既然必须由好歹贵为王族的王弟亲自管制,可见或许有某些限制操纵者人选的理由。 贝儿中将冷哼了一声。 『那还真是……出手大方啊。』 她所指的,除了为侦察所做的某些牺牲,恐怕也包括刻意在大家面前摊牌的本国军武内情。 『毕竟今后我们是要共同作战,有事何必瞒着各位呢?信任关系才是人类之间、国家之间最强韧的纽带啊。』 八成是谎话吧。 夸耀本国战力并强调付出的牺牲,提出可以提供的手中底牌。要求与牵制。这么做是为了今后即将共同作战之际,能尽量争取到对自己国家有利的条件,而进行的谈判之一。 在描绘出半圆形的最前排座位上,恩斯特正好将皮笑肉不笑地互瞪的两国代表放在视野左右两边,露出一丝浅笑。 虽然在长达十年的岁月中,国际间不自然地断绝了关系。 但这就是国交,这就是国家之间该有的样貌。 贝儿中将似乎冷冷地笑了。 『您的心意真是令人钦佩呢,王储殿下……既然如此,关于那些「军团」的战略、战术演算法,也希望您务必阐述一下见解。毕竟「玛丽安娜模型」――作为「军团」原型的人工智慧模型就是由贵国发明的。』 王储优雅地嗤笑了一下。 『当然可以啊,中将……毕竟是贵国将一般认为速度比不上履带的多足型机甲兵器【机甲】高机动化并首度投入实战――只要你们愿意对改良机甲开发而成的「军团」性能做个分析,我也乐意分享。』 两国代表人之间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沉默。 恩斯特叹口气,开口发言。虽说这是国家之间本应有的模样,但现在可不是讲这些事情的时候,况且继续追究下去,对联邦来说也不太方便。
毕竟包括此时在场的三国在内,势力席卷蹂躏大陆全境的「军团」,正是由联邦的前身齐亚德帝国所开发、运用。 「现在该考虑的问题是电磁加速炮型――以及包括该个体在内,确认到与人类拥有同等智慧的『军团』及其对策,不是吗?」 『经过智能化的指挥官型「军团」――我们盟约同盟也确认到了……自从那种个体出现,防卫线上的战事就变得更加激烈。』 『毕竟以往「军团」的弱点在于凭恃数量与性能优势,战术方面则相对单纯。如今指挥官的登场屏除了这一项缺点,对我方来说也是个头痛的问题。』 贝儿中将似乎靠到了椅背上,仰望半空。 『……上一场大规模攻势对「军团」来说或许也只是将更多将士引诱至前线,分散其注意力的声东击西法。一群耍小聪明的臭铁罐,真是可恨。』 『面对这种棘手的敌机,那个共和国非但无意回收战死士兵的遗体,反而还特地将优秀兵员送往支配区域深处,造成更多这种敌机出现,真希望他们能痛切反省。只不过那也要他们还有人活着才行。』 王储轻轻摇头。联邦由于是在收容八六之际,得到了电磁加速炮型试作时的情报,因此他们受到共和国驱逐的来龙去脉,联邦都告诉了两国。 『唉,毕竟那些家伙原本歌颂着什么民主共和制、万民平等之类肉麻兮兮的理想论调,却把自己以外的各民族统称为「有色种」加以区别,还丝毫不以为怪。之后区别变成歧视,歧视再变成迫害,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讶异的……只是对于遭到屠杀的我等同胞,以及虽非同胞但处于相同际遇的八六们,我实在无法不感到同情。』 王储叹口气,眼睛转向沉默伫立的分析官。他用连每根指尖都受过训练,极其优美的举止挥挥一只手。 『失礼了,报告还没结束呢。继续吧。』 「是。
」 说归说,分析官对外国王族只会表示敬意,并没有必要听其命令。分析官瞄了恩斯特一眼,见他微微点头才开口说道: 「那么,我继续报告――从移动速度以及发射位置研判,电磁加速炮型应为架设在旧高速铁路轨道上的列车炮。目前位置在旧国境附近,克罗伊茨贝克市的铁路终点站。光是在这个地方,就能将联邦西部战线的所有基地、联合王国副首都希泰・比鲁及、盟约同盟第二首都爱沙霍恩,以及共和国副首都夏绿特尽皆纳入射程。此外,若将推测遗留于『军团』支配区域以及交战区域内的高速铁路铁轨假设为移动范围……」 3D模型的战域图切换为2D鸟瞰图,比例尺放大,变更为广域显示。过去曾经存在的高速铁路轨道在地图上呈现为网状,接着再叠上电磁加速炮型四百公里的射程。 包括狡狯的两国代表在内,聚集于议场中的军方人士与政府高官们都略为倒抽一口气。 「联邦首都圣耶德尔、联合王国王都阿库斯・史泰利亚、同盟本部开普拉,以及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八十五个行政区全域都在射程之内。」 在这个遭到「军团」席卷的大陆上,勉强确认到人类生存的――也许是人类最后的生存空间,当中所有的首都机能都将会宣告瘫痪。 小至一条蛇,大至一个国家,毁灭方式都一样。 只要头被压烂,蛇就会死。 「从自动工厂型的估计生产能力推算,到修复完成并重新启动之前,最短有八周的缓冲期。若不能趁这段期间内采取某些对策……我军终将败北。」 恩斯特平静地开口: 「有确实可靠的对抗手段吗?」 分析官抿起了嘴唇。
「但愿西部战线的各位指挥官有不同见解,不过就战情室的结论来说――」 「――对于这种超高速、超长距离的炮击,没有任何有效的应对方法。」 这栋古城堡十年前还是贵族的别墅,现由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接收作为简报室。室内被不具窗户的厚重石墙团团封闭,光线显得阴暗。 圆桌上展开的全像式显示器发出萤光,将西方方面军、待命后备军的各军团长与副长,以及伫立背后的众副官身影衬托得有如幽魂。 「即使要击落炮弹,凭对空炮的速度或弹幕密度都不足以应付。真要说起来,那弹头重达数吨,区区四毫米的机炮炮弹就算命中,也奈何不了它。」 参谋长在周围展开全像荧幕,几乎看都不用看就进行说明。这个人年纪尚轻,生得一副帝国贵种特有的端正五官。 他出身贵族世家,家族过去是这幢古城的所有者,如今在重工业领域发挥极大的影响力,但他并非只靠家族力量取得地位的无能之辈。在旧帝国中,显赫贵族的子弟总是自幼就只接受家族专业领域及战斗指挥的英才教育。比起半吊子的专业人士,他们对熟悉领域的造诣及经验都更深。 「军团」这种简直好像弄错时代的高性能自律式战斗机械之所以能诞生,帝国此种风俗民情也是原因之一。 「我们已从其他战线尽可能收集巡弋飞弹过来,但这招也不见得能够奏效。导引无效,而且因为弹速慢而容易受到对空炮兵型迎击。电磁加速炮型本身似乎也备有强力的对空武器。」 全像式显示器暂时变暗,接着播放出黑白的粗糙录影影像。这是联合王国提供的联合王国军无人机观测影像。 画面上是都市的废墟与阴天远景。视角相当低,大概跟人类个头相差无几。画面边缘有某种东西闪了一下,接着空中连续发生爆炸。勉强抵达目标的少许几枚飞弹一一遭到击落。
一枚飞弹穿过对空炮火,启动寻标器,冲向废墟那一头的某个庞然大物,即使遭到对空炮扫射仍在极近距离内爆炸。影像播放到这里便唐突地结束了。 「恐怕只会步上这个的后尘……话虽如此,用火炮反击射程又差得太远。如今由于制空权遭到阻电扰乱型与对空炮兵型夺走,想以航空兵力进行对地攻击也有困难。」 「军团」的对空防御除了对空炮兵型之外,布署于高空的阻电扰乱型也担起了部分职责。这些机械蝴蝶不只发挥原有的电磁干扰功能,还会丛聚于航空武器的飞行路径上,采取飞入进气口的攻击行动,是喷射机的天敌。就某种层面而论,可说是最恶劣的「军团」。 「――真要说起来……」 从旧帝国空军调任过来,腿部装着义肢的准将开口道: 「负责后方任务的运输机驾驶员尚且不论,战斗机、攻击机或轰炸机的驾驶员都改任『破坏之杖』的操作员……这十年来几乎全捐躯了。幸存下来的人,如今也不可能再飞了。」 「那么,还是只能……」 军团长们的视线集中到西方方面军司令官身上。司令官承受众人视线,重重点头。 「――除了以地表武力直接排除,别无他法。」 凝重的死寂填满会议室。 待命后备军的军团长将身体靠上椅背,语带不满地沉吟: 「动员西部战线全军对『军团』支配区域展开突击作战……面对铺天盖地的『军团』,突破直线距离一百公里的敌阵,是吧?」 即使联邦军人这十年来持续对付在质与量方面都占了极大优势的敌军,也觉得这种压倒性不利的突击作战不是正常人所为。 参加作战的将士,生还机率恐怕微乎其微。 但是若不成功,西部战线甚至是整个联邦都会土崩瓦解。
既然如此,就算数字上的成功机率为零,除了成功之外也没有其他生存之道。 「……现在西部战线的战力,即使加上增援与待命后备,经过前次攻势仍然衰减了百分之二十六。而且其他战线的防卫部队实在无法调动,因此我们只能以这些战力实施作战计划。」 「但『军团』的常规部队也大约消耗了同等程度……」 「原本的母数不同,再生产能力也是。观测结果得知,那些家伙的战力光是与西部战线对峙的部分,就有五个军团的规模。当然支配区域最深处的自动工厂型毫发无伤,根据预测,再过两个月,就会增加更多战力……只能预言毁灭的异能者【卡珊德拉】可真是方便啊。」 第五步兵军团的副司令官鼻子一哼,用手指弹了弹薄薄一叠的附件资料。 资料采取人事档案的形式,却没附上应有的照片,而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原因。隔了一拍,副司令官稍显沉痛地低语: 「负责排除任务的部队……不管选上哪个部队,都会为此牺牲吧。」 「是啊……所以,必须选择最确实的……」 最不会让任何人心痛的。 「最无人惋惜的人选。」 「唔……」 忍不住脱口发出的微弱声音――似乎被坐在对面的战情室室长耳尖听见了,对方问道: 「怎么了吗,诺赞中尉?」 听到典型冷心肠的校官与其说是狐疑,倒比较像是关切的提问,辛一时答不上来。询问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显得十分遥远。 随时在耳朵深处响起的,机械亡灵们的悲叹之声…… 它的――位置在…… 「中尉。」 再次听到有人呼唤自己,辛这才回过神来。这里是第一七七师团本部基地中战情室的一隅。为制定作战计划,军方要求他提供「协助」掌握敌方数量。
他这几天都在这里做事,此时正在搜索敌踪。 校官挥挥一只手,消掉设定成只能从正对面看见显示内容的全像电子文件,然后用猎犬般的动作偏了偏头。 「要不要休息一下?你从一早就忙到现在,就算随时都听得见『军团』的声音,长时间侧耳倾听应该另当别论吧。」 「不了。」 我可以的。辛这么说着便摇摇头,校官见状就叹口气站了起来。 「……原来如此,看来你们的确――你以前的确是用完即丢的兵器零件。」 那声调既非侮辱也非嘲弄,只是平淡地说着。 校官任凭对方看着自己宽阔的背部,径自走向房间另一头的橱柜,取出像是私人拥有的茶具,拿起盖有保温套的茶壶。他在联邦似乎属于少见的红茶派,不过原产于大陆东部的红茶,如今也只剩自动工厂的合成品。合成红茶特有的一丝药味淡淡飘散开来。 「要换多少有多少,但在用坏之前不会送来替换零件。因此,只能假装没注意到磨损。缺掉哪个部分,就把那阵痛楚忘了,直到彻底毁坏无法动弹为止。即使疲倦、厌烦、恐惧,仍然压下这种感情继续战斗。可以说正是与『军团』对峙的人形兵器。」 校官端着两只茶杯回来,其中一杯放在辛的面前,自己也不坐下就喝了一口,如此说道。 「你脸色很差喔。这里不是你们以前待过的战死者为零的战场。是人类活着、战斗着的战场。在这里,你得再稍微降低一点判断该休息的疲劳与疼痛标准。这些反应是警讯。让这些反应保持迟钝,本来应该很有问题才对……不用担心,你休息的时候他们会搜索敌踪。」 他瞥了一眼背后隔着一墙玻璃的办公室,里面有几个身穿铁灰色军装的军官忙碌地工作着。虽然年龄或性别都各有不同,但全都拥有焰红种的血红头发与眼瞳。 贵种具有继承异能的血统。
焰红种是赤系种的贵种,经常身怀精神感应系的血脉。据说他们的异能受到赏识,常常从军成为搜敌或审问方面的主要人员。 「记好了,在人世间,没有人是无可取代的……好坏两面都是。」- 为了减轻前线负担,前次大规模攻势造成的大量伤患都迅速送往后方,但就连距离前线有千里之遥的联邦首都军医院,都因为悄然迫近的绝望而令人透不过气。 大病房的凝重死寂让人难以呼吸,埃尔文・马塞尔少尉拄着总算用惯的拐杖,一边护着骨折的右腿,一边走到病房大楼外面。 他在同一家医院里没有熟人。前次大规模攻势中全军覆没的同中队同袍不用说,这里也不见特军校的同梯。他们大半还在西部战线应战,一部分已经撒手人寰了。 如同跟他是中等学校的同班同学,又是特军校的同梯,在西部战线也分发到同一部队的……不久之前死去的尤金一样。 新型「军团」的登场、估计性能以及受害预测都有向市民报导,从医院院区内可以看到圣耶德尔市区如今也是一片寂静无声。那是面对暴风雨即将来临,胆怯的小动物屏气凝息躲进巢穴,全神贯注竖起耳朵戒备不知何时会发生的异状,因不安而紧绷的静寂。 新闻自由是近代民主主义的基本,况且最早被炸飞的FOB一四正好就在毁灭瞬间进入实况转播,根本无从隐瞒。政府想必是判断与其笨拙地进行新闻管制,造成错误消息或假新闻流传甚至引发暴动,倒不如随时报导正确消息比较好。 可能是这种判断奏效了,联邦各地虽然零散发生了些小规模的动乱或混乱,但大致上来说,联邦市民看似都能保持平静。一旦西部战线后退或是沦陷,这座联邦首都将会纳入电磁加速炮型的射程,因此似乎也有人出城逃难,不过大多数人都继续过着正常的日子。 但那恐怕也是因为他们内心的某个部分很清楚。
虽说国家维持住了往年的大半国土,但在这个四面八方遭到「军团」包围的联邦,国民也无处可逃。 「……嗯?」 联邦军医院属于军事设施,除了灾害等紧急时刻,一般市民是不得进入的。仔细一看,在除了步哨之外毫无人影的栅门前,有个小小人影茫然伫立。 马塞尔注视了半晌后,走向那人。 他认识那个小孩。 他去同学家里玩的时候见过,是那家伙的妹妹。 没错。 尤金的妹妹。 「小家伙,你怎么了?你在干嘛啊?」 他一出声呼唤,小女生肩膀一震,转过头来。 尤金以前曾经苦笑说过,他妹妹胆小又怕生。尤金自己的个性平易近人,所以他还半开玩笑说过不知道是像了谁。 所以…… 他才会去接近那种被其他国家赶出来的什么死神。 一双白银色的大眼睛往上看着马塞尔,发现是认识的人,大大地眨了眨。马塞尔走出她进不来的栅门过去后,她便亦步亦趋地走近过来。 「我来找哥哥……可是,人家不让我进去。」 他瞟了一眼,看到似乎大自己几岁的步哨肩膀挂着突击步枪,维持着立正不动的姿势,只迅速别开了目光。 也罢,步哨并不是有意为难。虽然她还是个年幼女童,但规定就是规定。 比起这个,马塞尔抿起了嘴唇。 他有些费力地蹲下,让视线与小女孩齐高。 「……哥哥不是回家了吗?」 联邦军人不会舍弃并肩作战的战友,即使是遗体也一样。他们一定会将遗体带回,送到家人身边。 尤金也是。
战斗后应该立刻有人收殓遗体,在大规模攻势开始的不久之前,就与其他棺木一起用运输列车送往后方了才对。 即使那跟她要的不一样,是沉默的返家。 妮娜轻轻摇了摇小脑袋。 仔细绑好的两条发辫,如交相飞舞的萤火虫光芒,点缀她的动作轨迹。 「哥哥没回来,只有一个箱子回来……那不是哥哥。」 「……!」 马塞尔咬住了嘴唇。 战殁士兵的遗体。 如果遗体损伤严重到不便让遗族看见,军方会钉起棺盖,不让家属面对遗体就直接下葬。 尤金想必也是如此吧。 失去了半个身躯,剩下的脸部又因为中枪受损,军方或许认为绝不能让年幼的妹妹看见这种遗体。 但是年幼的妮娜想必还无法理解一个人的死亡……再怎么费尽唇舌,恐怕也无法让她实际理解用联邦国旗装饰的那只打不开的棺材就是尤金,就是他的死亡。 马塞尔紧咬嘴唇。 他回想起西部战线深邃森林里的战场,想起那仿佛不存在于人世的翠绿迷雾中,死神般的少年兵将机甲战斗服染成殷红,一手随意拎着夺走战友性命的手枪,不祥却又美丽的身姿。 了结一个人的性命让他少受点苦,在战场上或许算是慈悲之举。 或许因为他破坏了头部――破坏了大脑,死者遗体才能免受可恨的「猎头者」或回收运输型带走变成「军团」。 但是――但是…… 那时候你到底明不明白,这样可能会害妮娜见不到尤金最后一面,造成哥哥明明回来了,妹妹却无法理解他已经返家,甚至是已经死亡? 你说啊。 诺赞。
如死神一般轻而易举,面不改色地夺走战友尤金性命的意义――你这个八六真的懂吗? 「哥哥……」 他在哪里?妮娜用纯洁无垢的白银眼眸仰望马塞尔,使他忍不住别开了目光。 妮娜想必完全没有那种意思,但他甚至觉得自己遭到怪罪了。 你为什么…… ――没有救哥哥呢? 那不是我的错。 当时。 是那家伙。 没有救他。 没有保护他。 没有陪在他身边。 明明曾经是搭档,却宁可选择什么无头的告死女神【女武神】而不是尤金,对尤金见死不救。 不是我的错。 该受到谴责的…… 是那时候,杀了尤金的―― 那家伙。 忽然间,他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明白了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国民为何会对八六那样歧视与迫害。以往他蔑视那种野蛮行径,觉得他们竟能对同样生为人的八六做出那种狠毒行为。如今马塞尔感觉头一次了解到原因。 当一个人面对不合理的状况…… 而自己又束手无策,无能为力时…… 总是会想推卸责任,谴责他人。 「……尤金他……」 伴随着话语流露出的笑意,当中所带有的畸形恶意,露出那种表情的马塞尔本人自然无从得知- 「不知道支配区域的另一头何时会发动单方面狙击,把自己连同基地一并炸飞,难怪大家的气氛会紧张了。」 可蕾娜像只提不起劲的猫一般看向周围。嘴上这样说,本人却显得兴趣缺缺,大嚼炒蛋。
第一七七师团司令部基地早晨的军官餐厅,即使容纳了待命后备与重新编组的人员而超出了定额人数,仍然缺乏用餐时该有的嘈杂,反而带有浓厚的沉重、紧张色彩。 安琪优雅地饮用纸杯里的替代咖啡说道: 「那种新型――记得叫作电磁加速炮型是吧?按照预测要花两个月才能完全修复,在那之前应该是不会发动攻击吧。」 「但那种预测只基于长达十年没能取得联络的外国观测影像,而且途中还遭到电磁干扰中断传输,造成影片大约只有五秒钟的长度,再加上原理都还搞不清楚的八六『异能』,会感到不安也怪不得他们吧。在共和国的时候一开始也是,即使同样身为处理终端,在实际听到之前也是不信啊。」 赛欧把叉子插进联邦特产的香肠【Wurst】,有失礼数地衔在嘴里一边这么说。安琪则是叹了口气应着:「也是啦。」 不如说,军队这种典型现实主义的组织,而且还是位居高层的人士,这么轻易就接受辛的异能,才令他们感到意外。 「即使如此,表面上竟然一点混乱都没发生。好吧,也只能说联邦军训练得还真精良。」 「就是啊,要是换成共和国的白猪,现在管制官应该会抢第一个逃之夭夭吧。」 赛欧用嘴角嗤笑一下,随即收起了笑脸。 「……假如真的变成那样,『少校』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赛欧。」 被规劝了一句,赛欧露出一副搞砸事情的表情,闭上嘴巴。 不知为何,他偷偷观察辛的脸色,让辛稍稍皱起眉头。 「干嘛?」 「咦,还问我干嘛?你该不会是没自觉吧?」 赛欧一脸惊愕地讲他。
所以到底是怎样? 莱登好像很无奈地叹口气,说道: 「……与其说电磁加速炮型怎样,不如说联邦那帮人也意识到状况已经糟到搞不好到了明天,自己也只能一筹莫展地等死的感觉。」 战场本来就是那种地方,但并非所有人都清楚意识到这点,对于将本身生存视为第一要务的生物本能来说,也没有比这更异常的环境了。 可蕾娜有些自豪地用鼻子哼了两声。 「对我们来说,这种事却是理所当然呢。」 因为他们就活在明日命运无可预测的战场。 因为他们身为服役到最后只能一死的八六。 只是…… 无意间,辛陷入思考。 不畏惧近在身旁的死亡。 将明天的死亡,视作天经地义的命数。 在那共和国的战场上求生存时,这虽然是不可或缺的适应力……但似乎也不值得自豪。 不畏惧近在身旁的死亡,能看开接受明天的死亡,反而可以说是…… 一回神才发现,身边的芙蕾德利嘉正紧盯着自己看。 「辛耶?汝怎么了?」 被她狐疑地一问,辛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好像沉默了满长一段时间。 「……没什么。」 赛欧仍然拿着叉子,托着腮帮子说: 「你该不会是还很累吧?上次迎击战时『军团』超多的,辛一定觉得很吵……最后你还有点身陷其中呢。」 「你那时候应该是变得几乎看不见周围状况了吧。辛,那好像还是你第一次听漏『军团』撤退的征兆耶?」 「……」 经他们这么一说,或许真是如此。 「余跟汝做了同步,汝却毫无回应喔……看来那果然不是汝平时的战斗情况。
」 「同步?」 「原来汝浑然未觉啊……」 芙蕾德利嘉老气横秋地叹口气,环顾所有人。黑绢般的发丝自肩膀柔顺滑落。 「包括辛耶在内,也许汝等应当休息一段时日比较好吧?虽然都称为战场,然而共和国与联邦想必有许多不同之处。汝等内心深处有无感到疲倦,或是喘不过气来呢?」 在第八十六区的战场,没有像样的支援或指挥,但也几乎没有军方组织所具有的限制。无人机不需要讲什么军规。虽说是因为辛的异能可随时掌握「军团」的动向才得以享受闲暇时光,但在没有战斗的时候,大家过得还算随心所欲。 尽管长达十年的战争造成许多地方只能硬撑或是出现弊端,但联邦军毕竟还保有像样的军队体制,不能不讲纪律。 话虽如此…… 「在这种状况下?恐怕不太容易吧。」 「让士兵保持心灵健康,也是军队的重责大任之一呀。事实上,在前次的迎击战中,众多与汝等年岁相当的特士军官就因为罹患战争精神官能症而被送往后方。更何况汝等身为八六,余认为军方会酌情处理。」 可蕾娜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我才不要。我绝对不要让人家觉得我可怜,给我特别待遇。」 餐厅虽然嘈杂,但少女高亢的声音响彻四下。众人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紧接着现场气氛变得仿佛冻结般僵硬。 ……八六。 他们微微听见某人不屑的语气。 共和国催生出的那些怪物。 怪物就该跟怪物待在支配区域,爱打打杀杀就去互相杀个高兴――竟然把跟敌人一样的怪物叫了进来。 那股恶意让芙蕾德利嘉倒抽一口气。至于辛他们八六身为当事人,却是神色自若。 早就习惯了。
是你们八六的通敌行为导致共和国败给「军团」。他们被冠上这种罪名,被赶上战场。 尤其辛在他们当中继承了最浓厚的帝国之血,又拥有异能,同样身为八六的人,也不只一次说他是引来战争、招致死亡的不祥死神而排挤他。 世界总是对为数较少,又有点异于「普通」的异端分子最为冷漠。 莱登平静地开口: 「……可蕾娜。」 「我知道……可是,我宁可人家用那种眼神看我,毕竟也习惯了。」 「……」 「因为就算遭人践踏,只要不认输就行了。可是让人家可怜我就不一样了。心里并没有认输,但人家却讲得好像我们已经输了一样……我讨厌那样。」 毕竟正值军队繁忙的早晨时段,聚集而来的视线立刻就转开了。即使如此,餐厅仍残留着一种疏远的气氛,让芙蕾德利嘉不安地东张西望。 莱登用鼻子冷哼了一声。 「……不过话说回来,缓冲期才两个月啊。我不认为这么点时间能想出什么对策。」 「听说为了以防万一,作战会提早半个月开始……唉,肯定又是什么乱来的作战吧。」 「联邦也满喜欢硬上蛮干呢。尽管无论是在性能、兵力或情报都落后于敌人,但对上虚张声势或动摇军心都无效的『军团』,也别无他法了就是。」 「军团」的士气不会低落,不追求功名利禄,也不贪生怕死。他们无法拿人类军队中无法彻底去除的这些弱点下手。真要说起来,所谓的奇策就是近乎赌注,在战术上可谓旁门左道。占有压倒性战略优势的自动机械根本不在乎半吊子的怪招,用其庞大而强大的军力踩烂对手就行了。 除了硬上蛮干――用正攻法挺身迎战之外,别无手段。
「飞弹不够用,重炮打不到,航空战力派不上用场……这样一来……」 「就只能投入地面部队了吧。只是不知道是要突破重围,还是深入敌营就是了。」 这时,餐厅入口出现一道铁灰色的人影站在那里。 「――注意!」 听到把整座宽敞餐厅震得嗡嗡响,自丹田出力的破锣嗓门,所有人员用严格训练出来的整齐动作立正站好。慢了一点的,只有被大吼吓到而不禁缩起身子的吉祥物女孩们。就连不太重视军规的五名八六都不例外。 这名配戴上校阶级章的军官,用如狼的锐利翠眼回望支撑兵精将勇联邦军的高度训练成果,点了个头。 「作战计划定案了。中队长以上的部队指挥官,于九到简报室集合。」 话虽如此,现在联邦标准时间才七点三十分。 辛一个人走在居住区块走廊上前往自己的房间,同时再次陷入沉思。 他回想起就在刚才,赛欧不假思索的一句话。 ――假如真的变成那样,「少校」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其实哪有什么假如。 只有自己一个人感应得到,由于没有必要提起,所以他没告诉任何人,不过…… 共和国早就沦陷了。 辛在帮忙搜索「军团」整个支配区域的敌踪时,就不幸发现了这件事。在越过支配区域的遥远彼方,比起联邦实在小得可怜,但的确存在过的共和国势力范围,已经遭到机械亡灵们的悲叹之声淹没。 就辛所听说的,在大规模攻势开始后没多久,他们就侦测到非自然的地震波。恐怕铁幕就是在那时候沦陷的。假如想要有效使用,电磁加速炮型应该会配合大规模攻势投入战场,实际上却是等到大攻势收场后才发动炮击。如果那是因为敌军先攻打共和国就说得通了。
从大规模攻势开始到铁幕失守,仅仅过了一周。 那个国家将战场塞给八六戍守,自己不敢面对现实,躲在狭隘的美梦里,搞到最后甚至丧失了自卫的手段――就连短短这么几天,那个国家都撑不住。 辛并不把那里当成祖国。那个国家对他而言,只是儿时模糊记忆的暧昧背景。不管是遭到蹂躏还是灭亡,他都不痛不痒。 只是…… ――共和国在灭亡之前,或许还有机会等到援军。 ――所以,请你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 结果没有赶上。 一声叹息,落在细小玻璃碎片还散落一地的走廊上。 ――能不能也请少校不要忘记我们呢? 我们死了之后,即使只有短暂时日也好。 他曾经那样祈求……但看来这次,自己又成了记住死者的一方。 他忽然间觉得,自己总是被人抛下。 在第八十六区战场活过、死去的战友们,有过浅谈的人,有过往来的人。他这才觉得,自己实在太常因为对方的死,而与对方分离。 他是将并肩作战而先一步捐躯的那些人的名字与记忆,葬在铝制墓碑下的死神。虽然他不曾以这种身分为苦,但是……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这本来是她对自己许的愿望。 但就连她,都先走一步。 「――嗯?」 这时,辛注意到自己房间的门缝塞了只薄信封进来,而停住脚步。 又来了。他会这样想,是因为所谓的「善良市民」会一厢情愿地送来这种他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收下的信件,把他弄得很烦。就连这种时候――或者正因为是这种时候,那些人才想拿「可怜的八六」当材料享受消遣式的同情,这种态度令他不禁叹息。
当他看都不看就想撕一撕扔掉时,忽然发现一件事。 信没开封。 联邦军为了保护机密情资,军队中军人或聘雇人员的封缄信函全都会经过开封与检阅,但这封信却没有开封过的痕迹。 真要说起来,这类邮件应该都会被联邦首都的国军本部挡下,而且现在正在重新编组西部战线部队,任何一条运输线都没有多余人力送信。 辛重新看看表面,上面既没有收信人姓名也没有寄信人住址,连销戳都没盖,可见不是经过正规邮寄手续送来的。 「……」 辛稍微眯起眼,将信封翻过来。 不同于他的想像,上头写着寄件人的姓名。 出自幼童之手一般歪扭而不清晰,难以阅读的铅笔字写着―― 妮娜・朗兹。 「朗兹」。 辛眉头一皱,拿出万用刀的小刀片拆开了信。纸质很像是小孩子会有的廉价信封信纸组,薄得透光,厚度也只能放一张薄纸,不可能暗藏什么东西。 他用单手打开折成两半的轻薄纸条。 信上只写了两行字。 你为什么要杀哥哥? 把哥哥还给我。 哼。 脸上流露的,是冷漠的浅笑。 虽不知道是谁做的――不过既然是同时认识辛与尤金,又知道尤金临死情况的人,他猜得到是谁――但都什么时候了,还真是闲着没事做。 这让他想起,自从前次大规模攻势以来就没看到那个人,不过既然能够送信过来,看样子是没死。整个西方方面军当中应该还留有一些特军校的同梯,因此不经过正规手续送信过来应该也不会太难。无论如何,这人真是太闲了。
还是说,正因为处于这种情况,才要这么做? 高举年幼女孩的谴责这种煞有其事的正义当盾牌,只不过是想宣称自己的正当性,指责辛为杀人凶手罢了。 「……说得对。」 你为什么…… 杀了我哥哥? 为什么见死不救? 为什么没伸出援手? 这些话他不知道听过多少遍。 自从初次在第八十六区上战场,一直到现在,不断有人问他这些问题。 你明明听得见「军团」的声音。明明这么强悍,明明身为代号者,明明是这样存活下来的。 为什么? 为什么那家伙死了,你却…… 为什么总是只有你? 这些谴责他都听到烦,听到习惯了。而且,事实上这些责问也完全是弄错了对象。自己的性命,终究只有自己能负责。他认为自己没冷血到能说「谁教他们弱到保护不了自己」,但是指责他人没尽到保护之责是不合理的。 只有一点跟以往不同。 我明明一直在等。 仿佛听见的这句责问,既像同梯少年的声音,又像只见过一面,连长相都不记得的年幼女孩所言,不知为何,也像是尤金本人的声音。 我明明一直在等他回来。 你明知道有人在等他。 为什么? 没人盼望你回来。 你即使回来也一无所有。 如果是你…… 代替他去死,该有多…… 「……是啊。」 或许是吧。在无人走廊上,没有任何人听见这声自言自语。 与内心思绪正好相反,被捏烂的薄薄纸条在手里发出「沙」的声响。
爬上组合屋式队舍的楼梯过来的莱登,看到辛在自己房间门前站着不动而停下脚步。 「什么嘛,你回来了啊,辛……怎么了?」 蓦然回望自己的血红眼瞳,让莱登悄悄感到一阵战栗。 那跟在第一战区的某个夜晚、四名同伴被那种超长距离炮轰碎的当晚、知道无法避免与老哥亡灵对峙的那晚…… 是同一种眼神。 「――没什么。」 询问来意的淡定语气带有幽幽的凄楚声调,但辛本身恐怕不曾察觉。 莱登咽下战栗与忧惧说道: 「命令变更了,集合时间一样是九,但集合地点改成师团长办公室。极光战队战队长,还有第一二八试验部队的部队长……就你跟中校两个人去。」 这句话的含意,使血红双眸冷酷地眯细。 听到只把一名部队长与部下战队长叫进办公室做说明,就能猜到不会是什么好命令。 即使如此,说明的内容实在太过分了,让葛蕾蒂不禁颤抖着涂上口红的嘴唇。 「最优先的作战目标,是排除从第一七七师团战区到西北方一二公里,潜伏于『军团』支配区域内旧高速铁路终点站的电磁加速炮型。」 全像式荧幕显示出的战况图远比长宽各深四公里的师团用战域图还要广大,配置部队用的是军团记号。这幅战况图囊括了西部战线全域,以及南北方的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与瓦尔特盟约同盟的防卫线。 虽说在西部战线打出了首屈一指的傲人击坠数,但不过就是一个中队的编制――而且还因为前次的大规模攻势而降低战力,本来是轮不到他们看这种作战图的。 「第二目标为夺回旧西部国境地带,通称『干道走廊』。」 在战况图上,该地区缓缓闪烁。地点在西部战线往西几十公里处,与旧国境线相沿的带状范围。
干道走廊正如其名,指的是三国之间的干道,另外还包含了旧高速铁路的大半铁轨。这样做是为了不让敌军再次运用「搭载超长距离炮的列车炮」这种棘手兵器。 虽然敌军还是可能在其他地点铺设铁轨,但无论是干道还是铁路,以大部分情况来说,常常是因为该地点最容易开路,所以才会铺设在那里。想在前人回避的崎岖地形开路,会给「军团」的工兵部队造成相应负担。 「参加兵力包括西方方面军与所有待命后备军的残存兵力,再加上联合王国南方方面军以及近卫军团、盟约同盟北方守军与中央待命军团……两国眼下副首都皆在射程之内,看来他们也不能仗着盾牌当缩头乌龟了。」 联合王国与联邦之间受到龙骸山脉的天险阻隔,盟约同盟则是以大灵峰伍尔斯特山为中心的险峻山岳地带为领土的小型城邦。两边皆以此种天然要塞作为绝对防卫线与「军团」对峙,防卫祖国。 然而这些绝对性的盾牌,碰上飞越高空的超长距离炮击也派不上用场。 「作战概要也极为单纯。三国联军将在电磁加速炮型排除作战中负责声东击西,全军进攻『军团』支配区域,将敌军主力部队引诱并扣留于各战线,再由特别攻击部队空降守备变得薄弱的支配区域深处,排除电磁加速炮型。」 这种作战已不能称为单纯,而是乱来了。 辛加入搜敌工作,得知「军团」总数光是与西部战线对峙的部分,就有足足五支军团的规模,兵力高达数十万架。更何况「军团」不具运输与物流以外的后勤人员,只需要纯粹的战斗用品,因此战斗部队在总数中占的比例相当大。各国军队在数量上吃亏,正面突击的话下场不堪设想,投入最深处的什么特攻部队更是八成保不住。 少将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却始终用平淡语气进行说明。漆黑独眼的目光冷硬,拒绝着俯视自己的紫色双眸。
「击毁后部队坚守该地点,直到联邦军本队抵达,双方会合后归返――这支特攻部队……」 独眼从葛蕾蒂身上别开目光,冷峻地朝向在她背后待命的辛。 「由辛耶・诺赞中尉等极光战队十五名人员担任。」 辛的表情不变。 少将定睛注视那双仍然微微低垂,也不与人对望的静谧且血红的双眸,说道: 「你们是史上最大联合作战的急先锋――击破『军团』铜墙铁壁的枪尖【Spearhead】,要尽心竭力。」 思及他过去隶属的同名部队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设立,就觉得这实在是个不好笑的比喻。 还是说他们明知如此……仍以为只是个恶劣玩笑? 葛蕾蒂用压抑着怒气,以低沉咬牙的声音说: 「可以准许我提问吗,少将?」 「说吧,维契尔中校。」 「为什么――选上我们极光战队?」 少将用鼻子哼了一声,好像觉得这问题很无聊。 「特攻部队需要符合严格条件。『破坏之杖』脚程太慢,以空降而言太重。装甲步兵火力不足,难以临机应变的重炮更是不值一提。本次作战需要高机动性与火力、适于空降登陆的机体重量,再加上无法与司令部通讯时的作战经验,以及压倒性劣势下的生存能力,还要能精确探测出电磁加速炮型的所在位置。能够满足这所有条件的,中校,只有你的『女武神』与站在那边的诺赞中尉而已。」 葛蕾蒂狠狠咬住涂上口红的嘴唇。 「真亏你有脸这样说……!你是认为八六在联邦没有家人没有挚友――是一群死了也没人抱怨的孩子,所以当成弃棋也不足惋惜,是这样吗!」 「注意你的口气,中校。」 「不,我不会住口。
这种作战,根本是叫他们当敢死队!就算中尉他们失手,只要能引开『军团』……电磁加速炮型的注意力――本队趁这时候前进,就能提高飞弹击毁敌机的可能性。他们只要能消耗近战防御就不错了,你就是这个意思吧!」 虽说圆机率误差很大,但只要距离拉近,误差就会减少。若能从挺进接近的最前线发动同等密度的饱和攻击,这次或许能期待直接命中。 「我的确会准备饱和攻击,但只是以防万一,保险起见罢了。我没叫他们不要回来,我们跟共和国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在这项作战中,你以为极光战队的生还机率有多少――!」 运输直升机虽然能在容易避开雷达与对空炮火的低空安定飞行,但相对的,比起航空器来说航速较慢,装载量也少。更何况「女武神」虽然说是轻量,仍有十几吨重,能搭载一架已是极限――然而多达十五架直升机的编队演奏的旋翼噪音,不可能不被具备高性能光学、声音感应器的斥候型发现。 但航空兵器的常情,就是运输直升机不会加装太厚重的装甲。 可以想见大半直升机一定会被击落。 就十五架机体的中队规模战力,如果在更加减损的状态下,挑战电磁加速炮型以及它的防空护卫机――下场不言自明。 即使如此,还是订立了这种作战。 还是编组了这种敢死队。 少将烦躁地叹气。 「再闹下去,我就要视为抗命了。如果认为我说错,就拿出替代方案来。」 葛蕾蒂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少将微微摇了摇头。 「总得有人要去做这件事,关于这点――」 少将目光再次望向辛。 静谧的血红双眸仍旧略为低垂,非但没有动摇,就连半点情绪起伏也没有。
即使眼睁睁看着自己与同伴的生命任人宰割,这点依然不变。 他――他们八六究竟明不明白,这种反应已经趋近癫狂了? 「中尉是曾突破『军团』支配区域的经验人士。一次可以,第二次想必也行。况且就算不行,我看你们八六似乎也相当好战。」 一瞬间闪过少将独眼中的情感,应当如何形容才好呢? 那像是深沉的哀怜,又像是黑白不分的恐惧。像是没想到会被捡来的小狗咬了手而恼火,又像为了让自己逃命,而把幼儿扔进狼群之中的罪恶感。 无论哀怜或恐惧,这些单方面的情感无异于不加理解。不管是同情可怜或是避如蛇蝎,都是不站在对方的角度,从不试着互相理解的态度。 而人们总是讨厌别人不照期待或计划走,为了掩饰罪恶感而拿双方差异当借口,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因为――那种人跟我们「不一样」。 「我们联邦应该已将你们救离战场,给了你们归宿,给了你们活下去的安身之处。既然你们执意返回战场――对这种状况应该也有所觉悟了。战斗才是战士的――军人的职责。而战死也是职责之一。」 葛蕾蒂伴着辛离开,用有失礼数的粗鲁动作关上办公室的门之后,与办公室通连的私人房间的门便同时开启。 西方方面军的参谋长走了进来。 在这情势紧迫的最前线,他仍穿着烫得平整的军服,甚至散发出些微香水气味,但那是因为他身边有位能干的副官,而且不愿让部下从脸色或服装看出状况的急迫。可以想像实际上他应该忙于处理大量涌进的情报,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抱歉了,少将,让你当坏人。」 「无所谓,这也是师团长该尽的义务。」 命令某人的父母、兄弟、子女,要不就是前途无可限量的青年送死,是指挥官的职责。
正确来说,是要他们不顾生死地对抗敌军。 即使如此,这种真的等于叫人去死的命令并不常有。少将阴郁地叹了口气。 「――你认为他们回得来吗?」 他们……就算只有一人也好。 参谋长耸了耸肩。 他有着夜黑种纯血的漆黑头发与眼睛,是少将在陆军大学的同梯,不过年纪较小,就跟葛蕾蒂同年。 然而一个是方面军的参谋长兼将官,一个却是小小试验部队的部队长兼校官;一个是过去参与帝国国政的大贵族直系后裔,一个虽是大企业出身,但毕竟只是一介商贾的女儿。这虽然也形成了差距,不过造成决定性差异的还是资质。 是否具有指挥官的冷酷,能将部下兵员视作一枚棋子,为达目的不惜榨干他们最后一滴战力。 这种冷酷近似于贵族阶级视领土人民为财产而非人类的价值观――葛蕾蒂就是缺少这点。 「依照参谋本部的分析,极光战队的生还机率几乎为零,但也可以说并不是零……尽管这只是诡辩罢了。」 在小数点后面排了一串0之后出现的1,跟0在数字上虽然并不相等,但当然不能凭着这点就说「有生存的希望」。 参谋长明知这一点,还是冷冷一笑。 「要是战友接到这种作战命令,兵士们难免会愤慨,但换成共和国催生出的狂战士【怪物】,他们就能接受了。而且还会一脸得意,说这是最适合八六的任务。」 前次大规模攻势中,八六们迎击「军团」的战斗模样,在同一战场战斗的众多将士都看见了,口耳转述,传进了西部战线的更多将士耳里。 他们挺身面对不负「军团」之名的大军有进无退,连自身性命都没有半点留恋,那种骁勇凶悍,仿佛沉醉于血腥味一样。明明在他们的背后,没有任何需要守护的事物。
那看在惋惜性命,然而一旦退缩就会失去家人同胞,只得压抑住内心恐惧战斗的人们眼里,只像是无药可救的癫狂。 「打倒怪物之人,须慎防自己也成为怪物――没错,与怪物比肩之人,本身也已成了怪物。更何况那个是『深红魔女』迈卡与『漆黑骁骑』诺赞的――旧帝国军两大怪物血统混合出的不祥之子,用来抵御机械怪物们【军团】反而适得其所呢。」 关起厚重栎木木材的办公室门扉,葛蕾蒂叹了一口气。 「……你感到失望了吗,中尉?发现最后抵达的地方――世界也不过如此。」 因为有需要,因为没有家累,因为是异类分子。用这种理由就能轻易允许小孩送死――发现就连最后抵达的地方都不过是这种世界,是否令他失望透顶? 「……在目前的状况下,我认为是妥当的判断。即使硬撑也得排除电磁加速炮型,否则联邦将难以维持前线。再说了……」 辛不感兴趣地看看办公室的门,耸了耸肩。 「前线基地都进入射程内了,你们还是没选择逃跑,光是这样就够了。我没有任何不满。」 「喔……我都忘了,共和国连这点都没办到呢……」 葛蕾蒂不禁发出干笑,以己身为盾保家卫国的军人,居然不上战场。明明共和国允许这种事发生才叫奇怪,但他却…… 他们过去只能活在失常的世界,即使逃了出来,仍受困于被人搞乱的价值观。 她收起笑容转过头来。 「作战需要的是『女武神』的机体特性与你的异能,但你没必要亲赴战场。」 原则上,军队视作绝对的,只有必须达成的目标。至于用何种手段达成,则交由领命者自由裁量。在不确定要素过多,状况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若是连手段都要强制规定,反而绑手绑脚。
「突击作战只派佣兵【禽兽】们去就好……你们留下来吧。」 这时辛双手握成了拳头,葛蕾蒂明明与他面对面却没在看,因此没注意到。 「然后,等这件事情结束,你们就退伍吧。你们已经为不庇护你们的祖国战斗得够多了,所以不用再――」 「――所以……」 话语突然遭到打断,葛蕾蒂措手不及,回望着辛。 然后她心头一惊,倒抽了一口气。 「为了满足你们的正义感与同情心,我们必须不再做我们自己――您是这个意思吗?」 因为眼前的少年…… 半年多以前受到联邦军保护时,甚至是大规模攻势时,都没在她面前露出过这种……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神情。 那是身上仅有的一件珍惜之物被人随便拿走在眼前践踏时,小孩子会有的…… 顽固的神情。 「我很感谢你们救了我们,但我们没必要因为这样就被你们可怜,也不需要让你们叫我们不用战斗――因为我们……」 就只剩下这个了――……! 语气分明是压抑的……不,正因为如此,听起来更像是呕血。 为何而战? 又没有战斗的理由,为什么要战? 对于他们八六而言,没有比这更侮辱人的问题。 因为他们只有骄傲。 因为除了直到最后一瞬间都不放弃生存,战到最后一刻的骄傲之外,他们所有的一切尽皆遭到剥夺,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该保护的家人全数丧生,找遍世界也没有能回去的故乡,就连家族历史都无法找来作为依靠,至于该继承的文化,甚至连曾经每晚念给自己听的绘本,都不记得任何一篇内容。 尊严受到过去的祖国彻底践踏,一心只希望他们去死。
他们早已没有活下去的任何理由,即使如此,为了抓住生命…… 至少为了维持除了自己本身之外,早已一无所有的自身形体。 除了骄傲,什么都没有了――只剩在受到机械亡灵军势与迫害者的恶意封闭的决死战场上,不逃避命运,不屈服于绝望,决心战斗到底的骄傲。 为了什么而战? 即使有人问,他们也答不上来。 无从回答。 他们没有任何不战斗就会失去的事物,或是必须战斗才能守护的事物。 只是,唯有战斗到底是他们的尊严,唯有这份骄傲绝不能失去――为此,即使转身逃跑还能苟延残喘,他们宁可丧失性命。 「不管是逃离战场让其他人去打,还是装聋作哑、苟且偷生直到被人缢死,都跟共和国那些家伙一样。只是在假装活着,其实跟死了没两样――我才不屑沦落成那种货色。」 鄙夷地说出的话语当中,总是带着冷酷的这个少年一反常态的强硬语气,正等于他内心产生的强烈拒绝反应。 搞砸了。她咬咬涂上口红的嘴唇。 她领悟到自己伤害了什么。 她伤到了一切遭到剥夺的他们手里仅有的一份骄傲,也因此减损了他们对自己寄予的少许信赖。 他们是八六。 是遭人遗弃于战场,活在战场上,置身只有绝望的战场,仍然战斗到底――除了这份骄傲外一无所有,无依无靠的一群孩子。 不用再战斗了。忘了什么战场,安稳地过日子吧。至今葛蕾蒂以为是出于好意一再重复的话语,对他们而言,就像是连最后一点骄傲都要夺走那般。 鲜红双眸低垂下去,再也没有看向她。 「在后方做指示,难保不会造成致命性延迟……我会直接指挥特攻部队。
」- 进行突击作战的作战要旨说明【简报】时,无论哪个部队都充满了凝重悲壮的紧张感。 因为作战目标本身只能用有勇无谋来形容。必须达成作战目标的各个部队,也必定被迫进行拿将士性命铺设征途的血战。 若不讨伐那个射程达四百公里的战略兵器,包括联邦在内的三个国家――不,恐怕全人类都将败北。 西方方面军全军,将进行直线距离一百公里的突击作战。 作为作战的急先锋,选上的是――八六的少年兵们。 气氛紧绷的各部队简报室里,全像式显示器冷酷地投影出那幅作战图。 第一二八试验部队与其战斗部队「极光战队」进行的简报,气氛也一样紧张。 毕竟他们即将担任冲进战域最深处的特攻部队,在整个西方方面军当中,就属他们无法活着回来的可能性最高。 葛蕾蒂平淡地结束说明后离开简报室,接着指挥中心人员也离开了。整备班与研究班一边谈话一边尾随其后,最后是旧战斗属地兵【禽兽】的战队员们表情僵硬地离席。 战队的最上级军曹班诺德于离开房间之际,转头看向留在简报室里的五名八六。 「队长。」 总是以辛的副官身分行动的壮年军曹,只有这时候不是作为部下,而是露出年长者担心小孩乱来的眼神。 「你没有弃我们于不顾,好吧,我是很感激……但就算我们是禽兽,也没有残忍到能看着跟自己或亲戚家里小萝卜头没差几岁的小鬼白白送死,还无动于衷……你们如果改变心意了没关系,尽管命令我们自己去吧。」 「……」 没人回应,班诺德也没再说什么,就走出了简报室。 呼――莱登长叹一口气,从硬梆梆椅子的椅背上滑下身子,仰望天花板。
「……好吧,作战内容是糟到会让人对我们讲这种话啦。」 「拿全军当诱饵引出『军团』,再趁这个机会冲进去,想办法抵达一百公里外的目标地点,然后设法击破电磁加速炮型,是吧?」 「而且只送我们过去,回程还得依赖本队耶。谁知道本队到不到得了那里啊。」 「真要说的话,也要能活下来才需要想这个问题吧。四面八方满是敌人,没有任何支援或什么的,真的也跟共和国没啥两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每个人嘴角却浮现出淡淡苦笑。就像早就知道如此,近乎看开的苦笑。 事实上,也的确无可奈何。 有个敌人如果不除掉,自己跟其他人都别想活命,而那个敌人在敌阵之中的遥远彼方,没有任何手段能安全加以排除。如果即使如此还想活命,就算要选择让大半将士战死的乱来手段,也只能硬上了。 跟共和国第八十六区的战场一样。 没有任何战斗是轻松且确实的。 也没有人能保证生还。 每次都是。 唯一的不同在于他们现在是自己选择待在这个战场。 可以选择前进的道路。 只有同样身为八六的他们才知道这有多可贵,所以,他们不会想放弃。 辛知道这点,但仍开口: 「中校是有告诉我,想退出的话也可以。」 「开什么玩笑,现在选择逃跑,岂不是跟白猪一样了。」 赛欧不屑地说,然后忽地露出一抹淡笑。 「……是说,辛,你不也跟中校呛声了吗?我们也跟你有同样想法。」 在作战要旨说明的过程中,葛蕾蒂没跟辛四目交接。按照葛蕾蒂不愿让少年兵牺牲的个性,赛欧光是看到这样,似乎就察觉到两人在简报前有过争执。
然后,他垂下翡翠般的眼睛。 「不过,好吧,我们被选上参加最危险的任务,应该是因为我们是八六吧。只有这件事情让我……好像有点寂寞。」 联邦绝不是一个恶劣的国家。 至少比共和国好太多了。 被这种国家判断为失之最不可惜的棋子――还是让人有点寂寞。 「……是啊。」 为何而战?――为守护什么而战? 这个问题的前提,是一个人总是为了守护某种事物而战。八六没有该守护的事物就上战场,在联邦看来并不正常。 既然没有故乡可回,也没有家人可守护,去到哪里都不被接受,那就只能待在战场上了。 即使如此,他们仍不愿被当成受人同情的宠物,让人饲养。 怪物。 或许――真是如此吧。 活在战场上,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逝于战场。 这恐怕不是正常人该有的人生。 即使如此。 他下意识地双手握拳。 因为我们,只有战斗到底的骄傲- 『――基于以上理由,包含五名八六在内,决定由极光战队担任特攻部队,以诛灭电磁加速炮型。』 地处高纬度的联邦首都圣耶德尔,夏季日落得晚,官邸的大总统办公室在终于西沉的夕阳余晖照亮下,染得一片朱红。 在恩斯特的视线前方,投影于整面墙壁的全像式显示器上,西方方面军总司令始终绷着脸,面无表情。 『这是正当的命令,属于我这西方方面军总司令的权限范围之内。即使是受阁下庇护的孩子们,既然选择从军就不能有特殊待遇。恕我直言,即使是阁下也没有正当权限颠覆这项决定。』 「我明白。
当他们希望从军,而我也同意时,我就做好心理准备了……我如果默认你们命令联邦军官送死,却不准你们碰我的孩子,那就说不过去了。」 恩斯特淡定地回话可能让司令官中将产生了罪恶感,他用稍显著急的语气继续说: 『我想作为提升士气的活动,没有比这更好的材料了。从残忍前敌国获救的少年们,出于对新祖国的忠诚心,志愿参加存亡危机作战中最危险的部队……老百姓最爱这种感人肺腑的情节。视报导的方式,不管是志愿从军人数或是阁下的支持率,我想应该都会上升……』 「玩政治不适合你,还是算了吧,中将。这不像你的作风。」 恩斯特回望如实呈现古风武将性情的严肃国字脸,用鼻子哼一声。 他用同种语气问道: 「……中将,这不会是相隔一年后的『消毒』吧?」 一瞬间。 沉默降临两人之间。 「刚保护他们的时候,包括你在内,几位将校提出过这种意见――从『军团』支配区域逃出来的小孩来路不明,谁会相信他们能逃出支配区域?说不定被某种物质污染了,所以为了联邦国民的安宁应该谨慎行事,将他们处理掉。」 他们从「猎头者」的魔掌中,救出了五名小小年纪的少年兵。在保护他们的师团或师团之上的军团指挥官之间,也是以同情的观点占大多数。 他们在救人的同时,捡回了怎么看都像是自爆用的驾驶机体。再加上那种对他人过剩的戒心,以及身上残留的战斗伤痕,在在证明了这些孩子说受过祖国迫害绝非假话。 然而这些只要有意,全都是可以伪装的。 无法证明他们并非共和国基于某些企图送来的间谍。
不管是「军团」无法运用生化武器的禁规【防护装置】,还是依循规定的检查或隔离,都无法证明他们未受生化武器污染,也不能证明他们本身不是生化武器。 没有任何证据能保证他们是「干净」的。 即使如此,若是同胞,多少有点风险也该承担,但他们是异邦人,联邦没有义务保护他们。 部分将校提出相当强硬的主张,表示为了以防万一,应该处理掉这些人。 当时恩斯特表示以正义为国是的联邦不能接受这种手段,驳回了此种主张,将校们也就此作罢,但是…… 「我不是在指责这种主张残忍。无论区别或歧视,都不只是出于恶意,善意也会造成这种想法。因为想守护重要的事物,所以要排除不重要的事物。这种心情我不会加以否定。」 就算这种想法会间接造成错误的、偏离人道的行为也一样。 想保护挚爱的心情本身,正是发自人性。 「只是,生而为人却不借助语言,不费尽唇舌,只想以暴力达成自己的理念,很明显是个错误。你们……并非只是表面上同意,然后拿国难当借口偷偷出尔反尔吧?」 『――当然。』 停顿的一小段时间,不知究竟代表什么。 『不过,希望您能考虑一下。事实上,他们并非什么可怜的小孩,而是令人厌恶的战斗狂一类。就连这种怪物,今后我们深爱的祖国都要接纳吗?那真的是联邦该达成的远景吗?』 然而对于这苦涩不堪的谏言,恩斯特一笑置之。 「当然了,将军。」 至少这位中将,并不是以杀害儿童为乐的疯子。 恩斯特明知道这点,仍毫不犹豫地即刻回答: 「那正是我的――我担任领导人的这个国家该有的理想。
谁教我是……」 这十年来,联邦国民过半数一再选出的。 「联邦国民全体意见的代表嘛。」 心怀荣耀。 高尚清廉。 秉持正义。 大总统由衷表述理想的模样,倏然间看起来就像喷吐细焰的不祥火龙,令中将暗自屏息- 这是辛第二次在面临极有可能无法归返的作战时,被要求要整理私人物品。只是不同于之前,这次没什么私人物品可以整理。 辛敲了敲那个房间的门,拜访唯一需要送往后方的「行李」。 「芙蕾德利嘉。」 「门没锁。」 他打开单薄夹板制的门,只见在家具用品一直线排列,窄得像走道的私人房间里,芙蕾德利嘉坐在狭窄的床上。她将下巴埋进怀里的布偶头上,闹别扭似的把脸别向一边。 「作战。」 听到她看都不看自己就气恼地说出的字眼,辛扬起了一边眉毛。 「汝接受了是吧?接受了那种有勇无谋,有去无回的特攻作战。」 「我应该有把同步装置拆掉吧……你都看见了?」 作战内容是军事机密,不只同步装置,任何通讯设备都不能带进场。 特别是这次的突击作战,若是计划直接泄漏出去,必然引发混乱与反抗。假若万一遭到「军团」窃听,内容被解析的话,那可是惨不忍睹。 但是能透视相识者过去与现在的芙蕾德利嘉,只要看见投影在全像式显示器上的作战图或其动作,想必不难推测出作战内容。 「既然如此,就不用我特地解释了……你趁现在回首都吧。等大家开始准备作战,运输线就没有余力送你回后方了。
」 「……吉祥物是给兵士们的人质,汝应该知道余是回不去的吧?」 吉祥物少女们在战场上只会碍事,但目前还没收到回国许可。 有如女儿或妹妹的少女人质们,用途是不让士兵们临阵脱逃。 她们的境遇各有不同。 无依无靠的孤儿、为减少抚养人数而遭双亲卖掉的小孩、为了对祖国表示忠诚,代替嫡长子被扔进军中的贵族阶级庶女。 为了将兵士留在可能遭到轰炸的基地,她们不可能获准离开前线,就算获准,她们也已无家可归。 吉祥物的执勤期间最长也只到十二岁,据说期满后,这些少女几乎都会踏进幼年学校的大门,直接志愿从军。 她们无处可去,一旦适应了战场,一辈子就离不开战场了。 在变成那样之前…… 「你应该回得去吧,现在不是顾虑别人的时候。」 「凭恃那个芝麻小官的强权,或许可以吧……但汝为何突然要余回去?汝自己不是说过,没有必要让他人决定自己的生存方式吗?」 「我应该也说过,没有必要的话,能不跟任何人的死亡扯上关系最好。」 出征后再也没回来的家人也好,在「破坏神」主荧幕中被炸飞的僚机也罢,又或是恳求自己痛下杀手的濒死同伴,甚至承受不住同步听觉传来的死亡悲叹而自杀的战友……如果可以不用看见,能不看最好。 下一场作战当中,恐怕参加的大半将士都会捐躯。 那不是能看见相识者现况的芙蕾德利嘉――该看见的地狱。 「这次的突击作战中我方居于劣势,一般来说许可绝对不会下来。若只是被击退还好,前线还可能遭受反攻而崩溃。这么一来,这座基地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那样别说基地,就连首都也不可能平安无事,但辛没说出口。
要是去想这种问题的话,逃到哪里都没意义。辛绝无打算让情况恶化至此。 「我记得那个的声音……在第一区交战时,有四个人被炸死。其实我不需要由你来告诉我他在哪里。」 奇诺与智世,托玛与库洛托。四名同伴与辛在第八十六区的最后战场上并肩作战,遭到敌人从战场彼方单方面且轻而易举地炮轰而死。 「这样岂非黑白颠倒了!既然与齐利亚关系匪浅的是余,那么汝才该回去不是吗!」 芙蕾德利嘉跑过来,抓住辛大叫。布偶被她扔开,从床铺滚落到地板上。她说想要,所以辛一时兴起就买给她了,但辛不知道她是看上这只有点诡异的手缝熊布偶哪一点。 「葛蕾蒂那边由余去说,汝等此次就留下来吧。若是需要指出敌人位置的异能,汝能够看穿所有『军团』的动向,于联邦军更有用处。好不容易才逃出第八十六区的绝命战场活下来,千万不可在此等有勇无谋的作战中送命。」 「就算能看见你的骑士一个人,看不到其他人一样无法突破支配区域。这状态下突围只会全军覆没。」 「可是……!」 「……你为什么就这么想让我们退到后方阵地?」 与自己同色的血红双眸畏怯地睁大。 并不是自从尤金死后――自从想到人终有一死,才变成这样。 回想起来,芙蕾德利嘉从一开始,就只是说如果辛要回战场,就请他诛杀自己的骑士,并没有叫他为了诛杀自己的骑士而战。 「你不是希望我打倒你的骑士吗?虽说联邦军不惜全军覆没也要打倒电磁加速炮型,但你为什么要刻意降低成功的可能性?……是不是你其实并不希望有人打倒那个东西?」 「……!」 这时闪过芙蕾德利嘉眼里的,是无庸置疑的恐惧。 辛低头看着她叹气。果然。
「……既然这样,你就更应该回去,然后忘了这件事吧。你应该不想变得像我们一样吧?」 「唔!汝才是,汝以为汝在对谁说话!」 芙蕾德利嘉用力推开辛,这么吼叫着。 辛虽然是个少年,但成长期也快结束了,而且在战场上生活得久,比起还是幼儿体格的芙蕾德利嘉,根本上体重就完全不同。她是做了推开的动作,但辛完全没动,反倒是自己往后踉跄,原地踏了两三步才勉强站稳。 「汝追寻战死沙场的兄长,以诛灭其亡灵为目的战斗至今,如今诛灭成功,却又为何不许余追逐余骑士的亡灵!为何不许余达成目的!……汝想必也是心里有底吧,知道没有目的也没有归宿,只凭着骄傲活到最后,就会成为那样悲惨的亡灵。汝想变成那样吗!」 纤柔小手的指尖指向西北。 辛能听见那临死的声音,知道这正确指出了她的骑士的所在位置。 不过他只能听见,不知道那人如今变成什么模样。 「……我不是你的骑士。」 ――因为,她就跟以前的我一样。 ――是这样吗? 不知在什么时候,辛与莱登有过这段对话。 现在回想起来,的确,芙蕾德利嘉跟自己并不一样。 无论要牺牲什么,舍弃什么,都必须诛杀兄长。 不偿罪就无法前进。 不是能够那么轻易放弃的对象。 「想等同视之是你的自由……但如果连你的后悔与赎罪都要强加到我身上,会给我造成困扰。」 「!……汝这不明理的东西!」 芙蕾德利嘉终于发起脾气来,大声叫唤。少女的尖锐嗓音在狭窄的室内,刺耳地回荡反弹。
「余是在叫汝别去!余都这么说了,汝就该听命啊,蠢材!」 她握紧小巧双手,像个幼儿般直跺脚,鬼吼鬼叫。赤红眼瞳顷刻间堆满泪水,就这样抬头狠狠瞪着辛。 「汝后悔未对兄长说这句话吧?心里希望他别去却未说出口,兄长奔赴死地便一去不返,这事令汝后悔至今,对吧?但汝为何也要跟兄长做出同样的事?――兄长对汝做过,令汝痛苦难过的事,为何现在又要用在余的身上!」 娇小身躯发自五脏六腑的喊叫,令芙蕾德利嘉喘不过气来,肩膀上下起伏。她大大吸进一口气时,眼泪连带着洒下,霎时间,仿佛压抑至今的激动情绪决堤般,泪珠一串串滚落。 「……芙蕾德利嘉。」 「别去。」 那声音细微又虚弱。 「余不想再失去『哥哥』……不愿让汝如同齐利那样死去。」 「……」 「余再也不想让哥哥送死,仿佛是余送他奔赴死地那样。余再也不想让任何人丧命了。所以……汝别去。」- 深更半夜。 西部战线的各基地进行灯火管制,然而负责率领部队的将官、校官的一天尚未结束。 第一七七机甲师团的师团长办公室关起电灯而变得阴暗,在厚重的办公桌前,少将用资讯装置的全像式显示器光线当成灯火继续工作,直到听见细微的敲门声这才抬起头来。 看到进来的人,他皱起了眉头。 「――如果是要重新检讨作战计划,我可不听喔。」 「是,所以我是来提出建议的。」 葛蕾蒂将高跟鞋踩得喀喀作响,站到办公桌前,收起下巴点点头。 从一兵一卒到军官,无论哪个阶级都不允许拒绝命令,但只有军官有权提出别种替代方案。只不过接不接受,自然要看长官如何裁定。
在夜晚的黑暗中,葛蕾蒂用炯炯透亮的紫瞳定睛凝视前方……随即露出冷笑。 「您把极光战队以小队单位打散运用,原来是为了避免这种事态发生啊,理查学长。」 即使处理终端展现出有如鬼神的战斗实力,凭着小队程度的部队规模,能打出的战果可想而知。对峙的敌人数量少,当然会是如此。周围友军的人数也一样少,因此其超乎常理的战斗能力也不至于广为人知。顶多只会被当成战场上的老套怪谈,或是用来消遣的闲话罢了。 而只有小队单位战斗实绩的部队,不会突然受任参与这种战队规模的精密作战。 「……记得是叫作『破坏神』?只要看过那种不良兵器的任务记录器,任谁都会想这么做。还有极光战队的初征――一个中队全军覆没,只有诺赞中尉一人幸存的战斗纪录也是。不过你似乎只对战果与收集高机动战的数据有兴趣。」 「破坏神」的任务记录器自启动之后,所有资料档皆以压缩状态保存下来,少将也确认过。 里面是异常的战斗次数,与异常的击坠数。 根据保护之际的问话内容,那架「破坏神」是三架搭乘机体中的一架,每次只要严重毁损,他就会废弃机体改搭另一架,因此搭乘期间不算太长。但看这纪录,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他知道如果直接投入前线,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们强到与联邦的一般军人无法相提并论,是研磨到过度锐利的果断魔剑。拿出来炫耀只会没来由地遭人排斥,或是被当成好用工具用到损毁。 只不过实际上,他们却是超乎想像的喋血狂剑。 「……别投入太多感情了,那些人虽是可怜的孩子,但既然已变成如此,就没得救了。他们那种人以战场为栖身之处,在斗争的日常生活中长大。有些事物成为那种人的一部分,就无法分割了。不管受到多深的慈爱庇护……他们都无法忘记战斗。
」 「不。」 被她用强硬口吻打断,少将抬起仅剩的一只眼睛。 紫瞳在黑暗中犀利有神。 「他们绝不可怜,我们也无权为他们做决定。我们能为他们做的,只有给他们做决定的时间,以及耐心等候。」 那些孩子太过熟悉战场,比随便一个士兵都要来得可靠,所以一不小心就会忘记。 他们心中的某个角落,总是不小心将那些孩子当成老兵,当成更有年纪与经验的军人。就连不忍看那些少年兵送死的葛蕾蒂,都难免有这种想法。 但他们其实是刚过十五岁的孩子,来到联邦甚至不满一年。 不管是谁,习惯新环境都需要时间。如果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环境,而且以前的环境恶劣到令他们无法信任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他们突然被抛进陌生的世界时日尚浅,还没适应联邦这个新世界到足以伸手追求自己没有的某些事物。在巨幅改变的环境下,他们只能全力保护自己,还没办法要求更多。 即使知道如何挣扎求活,一辈子遭人命令明天送死的他们,还不懂得如何继续活下去。 所以,既然他们说自己只有战斗到底的骄傲,现在这样就够了。他们说自己没有可以守护的家人,也没有能回去的故乡,这些都没错,所以无可奈何。 但总有一天,等到平静下来之后……如果他们产生了心愿,想再次得到遭人剥夺的事物…… 假如,即使如此他们仍然选择战场作为人生归宿,那也可以。 这些选择应该在他们自己的手里,并非他人可以决定,更不能认定他们永远不会有这些选择。 虽不知道要花上几年。
即使如此,总有一天…… 「虽说他们现在是联邦国民,但毕竟过去是外国人,我国有义务做这么多?」 「当然,这是天经地义的责任。既然我们傲慢到同样是人,却像捡溺水小狗般救助别人,就应该负责。」 只要给他们像样的饲料、床铺与饲主,应该够幸福了吧――当初以为出于善意,现在想起来简直是把人当小狗,从未顾及他们该有的意志与骄傲。 就没把人当人看的这点而论,就跟共和国民对八六们做出的事相差无几。而且他们完全以为这叫行善,因此本质上来说或许更糟。 人类即使面对眼前的他人,有时都不会将对方视为一个人,而像是剧作或戏曲中的角色,当成享受消遣性同情或正义感的图像消耗掉。 「你以为在战场磨利、锻炼出的血刀,能理解人类感情吗?」 「以前我们做过一样的赌注吧,学长?当时是我赢了――只是后来『军团』夺走了一切。」 「……」 少将深深叹了口气。 「我重复一遍,不要对那种东西投入太多感情,葛蕾蒂。你只是把他们跟亡者重叠在一起罢了……跟那些再也不可能取回的事物。」 「是呀,没错。但是……那又怎样?」 葛蕾蒂不顾礼数地把手撑在办公桌上,挺出上身。她逼近对方,带着某种僵硬的笑意。 「如果知道我失去过什么的人都会这样顾虑我,那正好。要说几遍都行,我就是不喜欢看小孩子死在战场上……只要能预防这种事发生,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说完,葛蕾蒂凄厉而决绝地微笑了。 咬紧到口红凄惨掉色的嘴唇,仍冶艳地在黑暗中血红绽裂。 「我可爱的战争女神【女武神】们将要粉墨登场,慢吞吞的运输直升机可配不上这种舞台――我要你准许我使用那个。
」 少将双肘立在办公桌上,双手交叠遮住口部,叹气了。 「……『那个』啊。」 「没错。」 葛蕾蒂稍稍点了个头。 在她的军服左胸前,有着即使组织解体仍不曾摘下的,羽翼少女造形的旧空军驾驶员徽章。 「给我『尼塔特』。」 第三卷 -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 第七章 死得其所 『――飞轮一号、二号启动。临时变电所无异常。』 『开始冷却弹射轨,冷冻机运转率百分之二十三,继续上升中――』 『开启座舱罩,开始展开弹射轨。』 轰嗡……遥远头顶上方传来沉重噪音,在待机状态的「送葬者」驾驶舱中阖眼的辛抬起头。 三面光学显示器此时与母机的机外摄影机同步,在机头朝上的斜面前方,掩藏地下弹射器的顶罩渐渐打开。 从暗渠底部仰望的四方形天空,呈现薄明时分特有的深蓝色。尚未露脸的太阳从地平线另一头射来光线,使黑暗夜色渐渐晕开,形成独具透明感的碧蓝天空。不知其名的秋季星座散发柔和光晕,淡淡地散去。 滑动伸长的弹射器延长轨道仿佛向天挑战般刺进黎明穹苍,在斩裂夜晚空气的金属声之下,接合处得到固定。 『第一到最终接合固锁――完成。「尼塔特」起飞准备就绪。』- 她第一次将「那个」展示给众人看,是在一个月前决定对「军团」支配区域进行突击作战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星期的时候。 「――虽然似乎有些人把这里叫作『无法开启的铁卷门』……」 师团司令部基地第一二八试验队机库深处的那道铁卷门,经她这么一说,的确从来没看人开启过。
防爆式厚铁卷门内侧是个宽幅超过一百公尺的斜坡,站在整块地板往下沉的电梯操作盘前面,葛蕾蒂注视着电梯慢慢降下的黑暗底层说道。异样巨大的升降梯尽管让十五名处理终端、整备组员、管制人员与研究员全数搭乘,空出来的空间还是比较宽敞。 「这座机库原本是用来存放旧帝国空军的实验机。开战后,军方被迫暂时放弃整座基地时,实验机无论是首次展示或飞行测试都已经完成,只等开始量产了。」 「将这东西设施置在地下想必是为了保持机密,但怎么会在当时邻近国境的这座基地测试实验机呢?」 「因为它不像战斗机或轰炸机那样各项功能都需要保密,真要说起来,军方对那孩子的最大要求是『看不见』。进行试飞需要一个宽广且空无一物的场地,除了这里西部战斗属地之外,找不到这种场地。机库位于地下是为了防备空袭,而且地下比较利于营建相关设施与经营维护。况且多亏于此,那孩子才没被回收运输型带走。」 除了斥候型之外,「军团」的感应器敏锐度很低。如果是掉在同个空间的机甲或战斗机还另当别论,它们将这块土地占为支配区域的几年之间,恐怕根本没发现到隐藏于防爆铁卷门与隔墙深处的「实验机」。 「相关设施?」 「基本上来说是飞机跑道,或者应该说是跑道附设的弹射器……配合军方要求的规格做到最后,重量增加太多,结果变得需要电磁弹射器才能起飞。」 电梯略为震动一下,停了下来。 在昏暗空间中,葛蕾蒂熟门熟路地走下电梯,军靴跫音回荡到远处。这个空间很宽敞,无论宽幅、深处或高度都很大。所有电灯同时亮起,LED的白亮灯光一瞬间刺痛了视网膜。 背对着「那个」,葛蕾蒂转过身来。 不知道是处理终端,还是初次看到的整备组员或管制人员倒抽了口气。
一时之间――谁都没能彻底掌握蟠踞眼前的「那个」的全貌。 「那个」就是如此巨大。 全宽恐怕将近一百公尺长,比旧帝国空军工厂引以为傲的世界最大级运输机C-5「鹫巨人」更大。暗沉铁灰色的机体呈现隐形战机特有的平面构造,形似巨大回旋镖的全翼机,形状让人联想到展翅高飞的龙。 「这就是试作型翼地效应机,XC-1『尼塔特』。」 陌生的机种名,加上可能取自联邦东南部古老传说的名称。 那是自坟墓中复活,拖着自己的影子匍行于墓地,敲撞教堂大钟的吸血鬼之名。 用作征服天空的军用航空器之名――相当不贴切。 葛蕾蒂接着说出的内容,同时解答了两个疑问。 「它是运用在地表附近获得的升力,贴近地面飞行的异形航空器。巡航速度与装载量等同于一般航空器,由于能在距离地面几公尺的高度进行超低空飞行,比巡弋飞弹更低,因此无论是雷达或对空飞弹都难以捕捉到它……原本是在战斗属地的前线腹地,为了铺设专用空中走廊进行大规模高速运输而打造的机体。装载量标称二五吨,但如果不预留空间,可以装载到三吨。算起来『破坏之杖』的四架机体分队,能够整个直接搭乘上去。」 说完,葛蕾蒂有些凶残地笑了。 「『女武神』的话十五架全部载得动……比什么运输直升机快得多了,而且可以稍微安全一点把你们送到电磁加速炮型那边。」 巡航速度快,能在雷达网底下进行超低空飞行,而且比起运输直升机编队的噪音还算安静,这样至少去程的危险度会确实降低。 只不过…… 赛欧听完,冷眼说: 「是说这种东西在陆上飞行没问题吗?离地几公尺的高度,随便都会撞上大楼或民房吧?」 会伴随着别种危险。
「虽说是『军团』支配区域,但这次的作战区域原本是帝国领土啊。地形资料或地图我们都有。况且人类的话另当别论,但『军团』不会建造城镇或房屋,所以即使是支配区域,地形也没什么变动。」 好歹也是陆战兵器,要是淋个雨就不能动了,还打什么仗。 「前线不会有太多自动工厂型或发电机型等大型建造物,再说诺赞中尉应该能够掌握它们的位置。边闪避边飞就行了。」 「……我能掌握位置,但不能确定指出机种。」 「足够了,简而言之,只要能飞在没有『军团』的地方就好。」 虽说侵入了不易遭受迎击的超低空,但飞行路线上如果有「军团」还是会遭到击坠。离地数公尺的高度,就连不擅长应付仰角的战车炮都能轻易狙击。 「是说啊,起飞还需要弹射器,那回程怎么办?飞不起来吧?」 「极光战队在最初的作战计划中,本来就预定让本队接回呀。情况一样,只是能搬运备用的『女武神』罢了。总比用运输直升机待命好。」 听到这番话,老资历的整备班长眉头一皱。 「大小姐,我觉得应该不至于会是我想的那样,但是说――谁来开飞机啊?」 葛蕾蒂用一种诙谐的态度张开双臂。 「我啊。」- 「――我是觉得中校其实没必要来。」 听辛平淡地说,在知觉同步的另一头,葛蕾蒂坐在正准备起飞的「尼塔特」操纵席,反倒显得很开心。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能开动这孩子?旧空军的驾驶员几乎都战死了,而且只有我在试飞时操纵过「尼塔特」……幸好本公司还留有飞行模拟器。』 不吉利的自言自语让几人发出某些呻吟,但葛蕾蒂似乎没放在心上,辛也不介意。 「对喔,中校是前空军驾驶员嘛。
」 『……你这口气听起来,好像是到现在才想起来呢,中尉。』 事实上他丝毫不感兴趣,所以的确是忘了。 『这样的话,我看这件事你也不记得了吧。我还是反对让你们这样的孩子上战场……也许你们八六在这里战斗到底是一种骄傲,也是一种自我认同,但我也不能退让。既然要战斗到底,至少与你们并肩作战,让你们能战到最后――就是我的职责。』 「……」 『你们抵达的这个国家,虽然离理想乡终究还有段距离,但只有这点希望你们记住。在这个国家,没有人希望你们战死,反倒是希望你们不要死。我也是,师团长也是,部队各位成员也是……还有这位人士也是。』 『――好久不见了,你们都还好吗?』 听见稳重而令人意外的声音,辛眨了眨眼。不是知觉同步,而是来自「尼塔特」机外的有线回路。 「恩斯特,你怎么会来这里?」 『呃,搞清楚,我好歹也是联邦军的最高指挥官喔。现在是联邦全体国民、国土全境与邻近诸国的存亡危机,我当然会来督战喽。更何况你们可是这场作战的关键――没错……』 恩斯特呼地吐一口气时,已经切换成十年来领导联邦的领袖声调。 『联邦、邻近各国与人类的未来,全看你们极光战队的成果。你们要理解这点,务必击破电磁加速炮型……期待你们的表现。』 「了解。」 『再来……还有一件事,这是最优先任务。』 辛抬眼瞄了一下前方,恩斯特似乎真挚地点了个头。 『你们所有人都得回来。』 那声调很奇妙。 听起来有点虚伪。 与其说是为他们担心,更像是为了自己而说的。 「……我们会尽力。
」 『这样不行,你们一定要回来。』 不协调感依然存在。 但身为临时大总统,又是文件上养父的男人却正好相反,用极其真挚的口吻说: 『你们不是要战斗到底吗?在我们联邦呢,战斗到底的意思不是战死,而是活到战争结束。所以你们要回来,一定……今后每一次都要。』 「没错,你们一定要回来。」 恩斯特关掉耳麦,喃喃自语,坐在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的司令席上。 此时,他脱掉这十年来逐渐成为联邦临时大总统注册商标的量产西装,穿起了联邦军的铁灰色军服。 第一次遇见他们时,也是在这处西部战线,只是位置不太一样。 他来到战场督战时收到报告,得知军方从「猎头者」重战车型手中救出了异国的一群少年兵。 恩斯特很可怜他们。 也希望能代替自己未能诞生的孩子,让他们幸福。 但更重要的是…… 倏然间,一种冷酷而极为空虚的笑意,掠过联邦大总统的碳灰色眼瞳。 因为,无法拯救受伤孩子的国家,孩子无法获得幸福的国度…… 为了某些人的利益让孩子送死的世界,完全不是「她」相信过的,人类该有的理想姿态―― 恩斯特长叹一口气。 就像倦于世事的火龙,呼出细长的火焰叹息。 就像他希望一切干脆能焚烧殆尽。 「不然我会――毁掉这个世界。」 指挥中心的主荧幕上,到作战开始时刻的倒数计时进入最后五分钟。 站在较低位置的参谋长投来一瞥,恩斯特对他轻轻点头- 星历二一四九年十月九日,第一曙暮时刻【BMNT1】。
看到司令席的临时大总统与副司令席的中将颔首,参谋长开口了。他穿着联邦军的铁灰色军服与军帽,双手置于拄地的刀柄尾端,以皮绳封住刀柄刀鞘的细长军刀代替指挥棒。 「――诸位战士,注意。」 参谋长的声音在严密的无线电静止状态下,透过有线回路传送到西部战线的全部队当中。 『西方方面军全军即将进军前往「军团」支配区域。』 所有人都处于极限紧张状态,屏气凝神倾听那冷漠的声音。 作战目的、概要与各部队的职责,都在出击前的简报接受过说明,不需要现在再听一遍详细内容。 西方方面军、联合王国军、盟约同盟军的目标,是压制并夺取干道走廊。 而特攻部队将受命担任先锋闯入支配区域后方,击破潜藏于该地的电磁加速炮型。 参与这场等于对付「军团」全军的作战――不允许撤退或失败。 『这是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作战,不只共和制齐亚德联邦以及友邦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瓦尔特盟约同盟,也左右着可能连求助声音都传达不到的邻近友好诸国的命运。诸位是捍卫祖国同胞的刚劲护盾,同时也是开拓人类未来的锐利宝剑――战神不嘉许奴仆,只祝福战士。在双头鹫的旗帜下,诸君必须抱持必死决心前进。』 「注意!」 在最前线东方十公里外的战线后方,炮兵部队将重炮炮口一字排开,展开阵势。 一五五毫米的牵引式榴弹炮,威仪有如冲天枪矛。一五五毫米自走炮将同种火炮搭载于卡车上。还有旧式一五毫米榴弹炮,以及仅只布署少数就停止生产的二三毫米榴弹炮也排列于火炮阵地,多管火箭炮系统【MLRS】将四门箱型弹舱朝向黝暗的西方天空。
「我们的任务是支援友军部队进击!当我等战友在泥泞中匍匐前进时,就由我们把那些挡路的可恨臭铁罐炸成碎片!」 听到这番揶揄装甲步兵或机甲被火线压得抬不起头,必须在战场泥巴与血滩中匍匐战斗的玩笑话,脸孔因极度紧张而僵硬的炮兵们勉强笑了笑。 炮兵部队的指挥官环视众人,点点头。军帽下是一头黑色长发,黑框眼镜把少女正值豆蔻年华的白皙脸蛋遮去一半。 「为了最前线的战友们,为了走得更远的战士们,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停止炮击!管他是炮身爆裂还是天使飞过空中,都给我继续射击!――全体人员,准备射击!」 在最前线,机甲部队的营房。 「――预先轰击结束后,就轮到我们出击了!别给我吓得不敢前进!谁没跟上,就把你写给爱人的信件朗诵给大家听!连爱人都没有的处男,就念你写给妈咪的信!」 机甲部队指挥官粗野的嗓音透过外部喇叭响彻四周,待机状态的「破坏之杖」陆陆续续起身,载满了随行装甲步兵的步兵战斗车也跟着启动引擎。 动力系统逐渐提高转速的尖锐低吼,以及柴油引擎特有的断音,刺进拂晓时分还留有浓重夜色的琉璃般天空。 反正在「军团」支配区域――阻电扰乱型展开的区域下派不上用场,资讯链从一开始就关掉了。看了看映照于三面光学感应器的僚机队伍,刚到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指挥官这才将嘴巴凑向外部喇叭。 「谁要让共和国的怪物保护我们啊……这场战争是我们的战争!让那些战斗狂见识见识联邦军人的骄傲!」 机甲部队指挥官的声音透过外部喇叭,在拂晓的紫黑天色中嗡嗡作响,听得装甲步兵部队的队长在步兵战斗车中苦笑。
「真是,年轻人不管在哪里,总是这么热血……」 装甲强化外骨骼【Armored skeleton】肩上挂着爱用的一二・七毫米重机枪,掀起了遮脸的护面罩,暴露出四十岁左右的国字脸。部下们常取笑这张呆脸与其说是身经百战的装甲步兵,倒比较像是拥挤电车上累坏的上班族。即使到了这时候,脸上还是显得有点想睡又慵懒。 他在受到装甲板封闭的微暗机舱空间中,环视坐于左右座位的部下装甲步兵们粗壮朴质的剪影,毫无半点霸气地开口: 「好了,各位。骄傲或荣誉那种帅气字眼交给想说的人去说,我们今天还是一样,只想着如何活着回来就好……说是这样说……」 步兵部队长瞄了一眼贴在装甲强化外骨骼内侧的妻小照片,还是一副呆愣的脸孔,耸了耸肩。 「要活着回来,首先必须有家可回。就让我们今天继续好好保护吧,保护我们还有……」 明知会第一个被辗碎,仍甘愿打头阵闯入「军团」重围,眼前这些机甲部队的年轻人。 还有在那前方,知道征途有去无回,清楚自己是以折断为前提而被掷入敌军的枪尖,仍愿意被送往敌境的少年兵们。 对于这种反常的感伤,部队长忍不住露出微笑,便放下护面罩以掩饰表情。视网膜投影与光学影像重叠,作战开始倒数计时。 十秒后作战开始。三、二、一―― 「我等战友们能回去的故国【家园】。」 ――零。 参谋长与西方方面军总司令望向自己,恩斯特点头回应,冷漠地开口。身上是铁灰色军服与军帽,战壕大衣【Trench coat】则是没套上袖子,像披风般披在身上。 「作战开始。
」 「射击――――――――!」 号令一出,炮兵阵地的所有榴弹炮与多管火箭炮系统,以及步兵部队的一二毫米迫击炮全发出咆哮。 猛烈的后焰掀起沙尘,火箭抛下炮声飞向天际。 这些炮弹如钢铁墙壁般覆盖东方天空,一时掩蔽了淡淡残留的星光,在天顶附近达到抛物线顶点,伴随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声响与冲击波,刺进了「军团」的支配区域。 「――前进命令来了!好啦,大伙儿,我们上!」 「别跑输那些只会突击的笨蛋了,各位。最好能踹飞他们的屁股!」 后方炮兵部队的突击预先轰击仍不见止息。 也不管炮身过热,连转移阵地都嫌浪费时间,只管猛烈炮轰。在每分每秒震撼大地的大口径榴弹炸裂声中,组成楔形阵的机甲部队「破坏之杖」开始前进。他们转瞬间达到最高速度向前直冲,背后有步兵战斗车如影随形地跟进。 动力系统与引擎发出的凶暴呐喊宛如战吼,钢铁浊流疾驰于微明战地- 「军团」支配区域与人类之间的狭缝,称作交战区域。待机状态的自动机械群剪影在黎明黑暗中隐隐浮现时,一架斥候型抬头仰望东方天空。 在高性能复合感应器对准的方向,遥远上空出现一道刺眼的闪光。 紧接着,是一阵猛烈的打击。 大量自锻碎片于上空散布,各自启动雷达,在作为猎物的机甲兵器正上方炸开,化作秒速三公尺的铁锤扫荡「军团」部队。 连重战车型都能刺穿的着弹冲击力连续爆发,大地为之震荡。掀起的漫天砂土在高空中形成灰棕色帷帐。 有东西撞破了这片帷帐。
自动机械们勉强幸存而试着站起来时――一群「破坏之杖」猛然冲杀过来,如狼群般袭向它们- 在联合司令部指挥中心正面的主荧幕上,各部队英勇战斗的模样,以部队图示的移动与激烈冲撞的形式显示出来。 对峙的「军团」一方的部队总数,比参加作战的三国加起来还多。自动机械们在数量上占优势,然而友军的蓝色图示分割了敌军战线,引诱过来后加以击溃,继续前进。 「唔!动了……上钩了……!」 可能是为了展开迎击,确定待在后方支配区域内的「军团」机甲部队排山倒海地开始移动。管制官转头一看,确定参谋长点头后,语气犀利地对着耳麦说: 「已成功引诱『军团』前线部队,准备进入第二阶段――联合司令部【战神总部】呼叫一二八管制室【世界树总部】,『尼塔特』请起飞!」 『――好,准备出发喽!』 一听到「尼塔特」双翼四具引擎发出喷射机特有高音咆哮的瞬间,电磁弹射器的猛烈动力将六吨的机体踢飞了出去。 「……!」 即使习惯了运输机起飞或「破坏神」的高机动力,这种加速对他们而言,仍是未知而强烈。电磁波用杂讯布满主荧幕,下个瞬间,黎明的淡蓝天空已在眼前扩展开来。 「尼塔特」一口气冲完地下跑道,几乎只在一瞬间就跑上斜坡顶端,一跃来到地面上,凭着其高速乘风飞翔。 彻底渲染大气的深蓝,以及仍在秋季刺骨清晨中熟睡的草原映照在荧幕上,但眨眼间就流向后方去了。 速度就是如此之快。 而超低高度让这一切再清楚不过。 『这……这比想像中还可怕呢……!』 『最早提出要做这玩意儿的家伙脑子是不是有病啊!』 葛蕾蒂坐在操纵席,笑出声音来。
不像平常的她,那种笑声大到有点刺耳。看样子是分泌了过多肾上腺素,情绪太亢奋了。 就像许久没涉足火热赌场,无法抑止热血沸腾那样。 『能让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们这样说,真是我的荣幸!顺便一提,这孩子最快可飞到时速八百公里喔。距离目标还有一百多公里……尽情享受九分多钟的空中旅程吧!』- 「军团」支配区域,上空两万公尺。 邻接三国的所有战线连珠炮地传来的遇敌报告,全让那架「军团」贪婪地一一接收。 它是阻电扰乱型的母机――警戒管制型。 在对空炮兵型与阻电扰乱型布署出的绝对性航空优势下,这种空中预警机能从遥远高空单方面全盘掌握人类各军的大小动静。全宽一二二公尺的机翼铺满太阳能发电板,直到遭受击坠,或是作为自动机械的寿命到来之前,这只白银大鸦会永远飞行下去。 此外,它也兼具指挥管制机的角色,能够统整、分析子机阻电扰乱型随时转接的「军团」间通讯,并指示管制下的「军团」做出对应。 它借由蜂拥而来的无数情报,即刻做出分析与判断。经过管制的网路战力有限,必须要求广域网路做出对应。 警戒管制型一边将这份报告送往支配区域最深处――由总指挥官机统辖的广域网路,一边追踪进攻的敌军,倾斜机翼在高空中调转方向。 『了解――无面者呼叫第一广域网路所属机体全机。已确认来自联邦、联合王国及盟约同盟的进犯。』 第一广域网路――阻绝联邦、共和国、联合王国与盟约同盟这四国的「军团」集团总指挥官机传来通讯。电子的声音在空中高速传输。这是机械亡灵之间交谈的呢喃,既非人声,也非人语。 它是拥有「无面者」呼号的「牧羊人」。
连能让妻子及宝贝女儿认出自己的相貌【face】都已经失去,但仍明了身为人的信念【faith】。这个亡灵生前具有的教养,让它能用这种谐谑与讽刺自得其乐。 总指挥官机判断这是预料中的状况。 既然敌军的航空兵器与导引兵器遭到封锁,又不具有同等的超长距离炮,除了将一切赌在全军突击作战上别无他法。看来三国军方并未固执于当下战死者较少的作战,而等着被敌军用电磁加速炮烧尽战线。 不像他过去的祖国――躲在墙内的美梦里故步自封,最后墙壁无力地遭到粉碎,国破家亡。 话虽如此,也只有反共和国战线的作战计划顺利进行。 两个月前,做好万全准备发动的四面同时歼灭作战,第一步就受挫了。 因为联邦军仿佛连攻击开始的时刻都精准预测到了,虽说是匆忙准备,但的确部署了迎击态势严阵以待。 它知道有这种现象。 它一再接收到这种报告,来自与它过去的祖国――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对峙的战线。 有个特别异常的战区――无论何种奇袭或埋伏都会被看穿,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 而作为援军投入反联邦战线的电磁加速炮,在阻电扰乱型展开的电磁干扰下,从超过一百公里的远距离发动攻击,却遭受到被锁定正确位置的反击,或许也是因为…… 计划的延迟,必须在今天补回。 它们的敌人,必须遭受歼灭。 『全机解除待机,将战术演算法设定为歼灭战斗模式。』 程式设计出的杀戮本能,命令它们进行已不需要理由的战斗。这是早在多年前灭亡的帝国,组进自动机械们之中的交战规则。是只需一味杀戮未登录为友军的存在,单纯的,只要没人阻止就会永远战斗下去的本能。 总指挥官机早就不再去思考这是多么空疏的一件事。
人类的语言,在他好几年前死于第八十六区战场时,就已经丧失了。 『开始歼灭。』- 「前线部队开始进击了――指挥车呼叫所有车辆!我们也要前进,火速准备移动!」 最前线的机动部队与敌军前线部队交战时,炮兵的职责不是攻击那些交战对手,而是打击从它们后方送来的增援。当然,只要机动部队继续前进,他们这些后卫也得拖着沉重火炮,配合前线的移动在焦土战场上奔走。 「将炮击区域移至前方!打烂那些臭铁罐的鼻尖――」 炮兵部队指挥官少女将装甲指挥车让给最前线,与其他人员同乘一辆多用途敞篷车辆,一手拿着车用无线电的麦克风激励众人,但讲到一半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便将视线霍地往上一看。 此时,将蓝色天空切出浓黑裂痕的铁灰色榴弹与火箭炮弹,已无声无息地淹没了西方天空。 那是长距离炮兵型的反击火炮。具备高性能反火炮雷达的斥候型两分钟就抓出发射位置,由连接资讯链的长距离炮兵型即刻进行精确炮击。 「唔,快躲避――!」 她因为喊叫,自己的行动慢了一步。体感时间拉长的最后一瞬间,炮兵指挥官茫然注视着落向自己头上的一五五毫米炮弹。 「上尉!」 指挥车驾驶员扑了过来,她被那大块头的身躯撞落指挥车,就这么让人压在地上。 着弹。 反装甲、反人员多用途榴弹的炮火齐射,秒速八公尺的冲击波、爆炸火焰与四处散播的高速榴弹碎片,肆虐了整片炮兵阵地。 一旦直接命中,就连「破坏之杖」都会碎成粉屑的一五五毫米榴弹打个正着,指挥车整辆炸成碎片。 脱落的黑框眼镜被冲击波震飞,扭曲变形地飞上半空。
让驾驶员覆盖在自己身上,炮兵指挥官只是眼睁睁地看着。 榴弹在地面炸开时,双脚朝向爆炸地点趴在地上,可以减少伤害。再加上人体密度远比空气来得大,能够有效抵挡榴弹碎片。 炮兵指挥官趴在地上,受到驾驶员的身体保护而幸免于难。 但保护了她的驾驶员…… 压在她身上的驾驶员,突然变得沉重。 炮兵指挥官差点被重量压扁,好不容易爬出来后,她倒抽一口冷气。 「――伍长。」 恐怕…… 眼前的这个,就是驾驶员了。 她只茫然自失了一瞬间,接着炮兵指挥官立刻抓起掉在旁边,镜片裂开的眼镜站起来。原本整齐排开的炮兵阵地荡然无存,麾下部队在一瞬间内变成了铁块与肉片闷烧的地狱。她环顾这一切,没有麦克风,就用自己的丹田喊出声音。 她吸进一大口身边的血肉焦臭却丝毫不以为意,眼神令人毛骨悚然。 「――报告损害情形!战斗还没有结束!」 在残留夜色的微暗之中,绿浪起伏的草原犹如暴风雨中的大海。夜晚露水与穿甲火花如飞沫四溅,铁灰与深灰的波涛撕裂夜晚空气,爆发激烈冲突。 一方是由「破坏之杖」、装甲步兵与步兵战斗车组成的机甲部队,一方是由战车型、近距猎兵型与斥候型构成的「军团」混合部队。两者打得难分难舍,形成大混战的漩涡。 不具遮蔽物的草原,等于让拥有高度火力与运动性能的战车型、重战车型独占鳌头。联邦军机甲部队明知对己方不利,仍不得不踏进这个战场,只得以多架机体对付一架,并以僚机当作诱饵绕到敌人背后,试着借此颠覆敌军的优势。一方试图绕到背后,一方则不让对方如愿,在这种机动动作激烈的战斗中,形成混战可谓必然。
而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无数死角中,潜藏着那个。 坐在「破坏之杖」后座,机甲部队的部队长在光学感应器的狭窄影像中,看见了那个。 在多脚战车有棱有角的炮塔边缘,有个小型人影用手掌抓住自机装甲的边缘爬上来。 那是战场上不该有的,约莫三岁左右的幼儿身影。部队长一时之间来不及理解,呆愣地看着那里――只见拖着身体爬上来的那东西,腰部以下断裂,什么都没有。 是人类的话绝对动不了,无庸置疑是致命伤。 换言之,那个不是人类。 反战车自走地雷。 让人大意的小孩外形,是十年前战线附近还留有一些国民时,经常使用的初期型号。 位置在炮塔后方,重机枪俯角的下面。一被对方爬到那里,就无计可施了。 呈现幼儿大小与形体的杀戮机械,在炮塔上面爬行。 无脸大头凑过来看光学感应器。合成的童声明明没有嘴,听起来却异常地清晰可辨。 ――妈……妈。 「……该死的王八蛋……」 『哎呀,这样可不行喔。』 咚,一阵轻微冲击传来。 比起超过五吨的「破坏之杖」实在太轻,即使包括装甲强化外骨骼也只有一百公斤程度的重量跳上炮塔。接触式回路开启,装傻般的声音说道: 『年轻小伙子先死,爹娘会哭泣的。』 没时间举起携带的一二・七毫米重型突击步枪射击,也没时间跑过去踢开那玩意儿。所以装甲步兵乘着跳上战车的力道,扑向了反战车自走地雷。比起「破坏之杖」显得不足轻重的总重量,却不是幼儿型自走地雷能抵得住的重量。抓住装甲的双手一下子就松开,与装甲步兵纠缠着一起摔落炮塔…… 接着就是一道闪光。
「上尉……!」 那些炸药能用来穿透「破坏之杖」厚重的装甲。换成单薄的轻装甲与脆弱人体,连一点痕迹都不会剩下。 一小块物体轻轻飘舞,掠过光学感应器飞起。 它的边缘着火,正在燃烧――是一张双亲与三个小孩的全家福。 该死……! 没那闲工夫咬嘴唇,或是情绪激动地殴打驾驶舱内壁了。战斗仍在继续当中。 无论如何,都得让失去部队长的装甲步兵部队……至少要让剩下的成员生还。 「二号机、三号机,随我来!步兵部队,跟上我们!……该死。」 驾驶员关掉耳麦,唾弃般地说。 他瞪着眼前重战车型后方那一片仍然昏暗的天空。 还没到吗,你们这些八六【小鬼】……!- 联邦军的猛攻透过解除封锁的无线电,也传到了「尼塔特」机内。 仍处于实验阶段的同步装置,由于量产线没能准备好,目前依然只有极光战队拥有这种配备。辛在待机状态的「破坏神」当中,听着这段被阻电扰乱型在整条战线展开电磁干扰,造成大量杂讯的无线通讯内容。 第二二五机甲大队到达津克统制线,将固守压制范围直到友军抵达。第四一七步兵中队,第一三九救护小队正前往那边,请准备将伤兵送往后方。这里是第三二机甲大队,大队指挥官于作战中阵亡【KIA】,今后由副长指挥作战。第七七五步兵中队呼叫第八二八炮兵阵地,请立刻进行炮火支援,对,无所谓,就砸在我们头上。 通讯声音在战场喧嚣与狂奔中,全是以怒吼的形式往来。通讯另一头传来不绝于耳的惨叫、怒骂声与尖叫,而响起的呐喊高吼又盖过这一切。 那是与癫狂只有一线之隔的勇猛,是不顾一切的必死决心。
莱登轻声低语: 『――联邦都不会退兵耶。』 受到大军压境的「军团」削弱、削弱、削弱再削弱,即使如此,联邦军仍一步也不后退。岂止如此,他们还将机甲部队当成楔子打入自动机械奔流的狭缝中,也不顾前头部队遭到碾碎,后续部队继续推进,为了撬开缝隙而尝试前进。 他们不后退,好像只要退后一步就会失去某些事物,再怎么受到强行推挤都不后退。 事实上一旦退后,的确会失去某些事物。现在的战线如果后退,容许电磁加速炮型入侵那个位置,他们的背后……他们要守护的事物,将会即刻暴露在电磁加速炮的业火之下。 所以他们不会退后,一步也不会,就算他们的身躯将遭到炮火炸飞。 那是包括辛在内,八六所有人都不曾知晓,不曾见识过的战斗。 在共和国第八十六区,没有过这样的战斗。 因为对八六而言,共和国不是祖国,而奉共和国为祖国的白系种们从不肯上战场。 「要守护……是吗?」 守护家人,守护故乡,守护同胞,守护国家理念。 守护这些的根源――自己应该安身的,人生的归宿。 辛仿佛听见了某一天,已经不在人世的白银种少年的声音。 ――我想带我妹妹去看看大海。 他抱着这样的心愿而战……即使有着这份心愿,仍然丧命了。 ――既然这样,你又为何…… 辛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是因为…… 没有战斗的理由――没有可以守护的事物,就代表…… 通讯内容又在互相往来了。 某部队在某个要地陷入孤立,四面楚歌遭受攻击,声音透过无线电播放出来。 死守。要死守。
再撑一下就好,等到…… 等那些讨厌鬼八六击毁「军团」们的最终武器…… 就是我们赢了。 不知是谁发出情绪有点亢奋的一丝笑声,落在知觉同步的通讯内容中。 『就等我们击毁电磁加速炮型啊。这样啊,既然如此……』 『那我们可得回应大家的期待了……是这个意思吧?既然他们都这么拼了,哎,我们当然也得尽点力喽。』 听到同伴们愉快地你一言,我一语――辛却无法回应。 因为他感知到前进方向上展开的「军团」部队,有了新的动静。 「――中校。」 『嗯,我现在捕捉到了……来挡我们的路了。』 「可以闪避吗?」 『有困难喔,因为这孩子不擅长转向。』 翼地效应机基于贴地飞行的特性,无法倾斜机体调转方向。只用方向舵转向不是不行,只是太花时间了。 葛蕾蒂一边说,一边似乎拉动了操纵杆。升降舵【Elevator】移动,「尼塔特」抬高了机头。翼地效应机虽然调整成最适合紧贴地面飞行,但并非不能提升高度。飞机牺牲速度逐渐爬升,转瞬间就到达了可称为空中的高度。 到达遭到反空炮兵型与阻电扰乱型阻挡,人类丧失的天空。到达可能被雷达或对空炮火捕捉到的危险高空。 「你这是……」 『就算在这边放你们下去,还是要跟跑来挡路的那些家伙交战。这样的话,特地拿这孩子来用就没意义了。』 警报声在同步的另一头响起,是锁定警报。那是侦测出反空炮兵型在炮击前发射的雷射瞄准器所发出的警报。 同时,后部机舱门发出沉重的轰隆声慢慢开启。 『为以防万一而请研究班的各位准备,看来果然是正确的。
抱歉,只是个赶工做出来的东西,但应该可以启动。』 处理终端们突然发现,「女武神」并非固定在机舱空间的地板上,而是铺在构造莫名坚固的栈板上。他们也发现栈板下有着质朴的金属导轨,直线延伸到机舱门。 『喔,不用担心我。我不会丢脸到被击坠,也为此带了备用机过来……之前不是说过吗?我以前也是个驾驶员。可不是只有你们八六对慢吞吞的「破坏之杖」不满意哟。』 相较于处理终端有十五人,装载的「女武神」却有十六架。在机舱空间的最深处,只有一架机体直接固定在地板上,无驾驶员。 「……中校,路线上的敌机有两个中队规模,恐怕是以战车型为主体的机甲中队。既然是声东击西就没必要交战,接触敌人后请躲进森林里。」 「哎呀,谢谢你喔,不过……别小看我了,小鬼。」 辛不由得吃了一惊,闭上嘴巴。葛蕾蒂笑出声音来。 不知为何,笑声中带点怀念。 「那么各位,改天见了――祝你们一路顺风【Goodspeed】!」 以祈求一帆风顺的老旧祝福语做结,知觉同步切断了。同时,导轨锁应声解除。 迸散出金属互相摩擦的尖锐声响与火花,十五架「女武神」与菲多顺着轨道滑落。众人转瞬间被抛到空中,跃入旭日初升的天空。 「女武神」身为陆战兵器,当然不具备摆脱重力的功能。在仰望着天空坠落的视界中,「尼塔特」的黑影以金色天空为背景倾斜转向,对空机炮的炮火线擦过它的边缘扫荡天际,还能看见暗沉银光闪烁的都市远景。 高楼大厦群越往市区中心高度越高,高架桥于它们的狭缝间纵横穿梭。在比它们更远的地方,反覆响起的嗟怨之声,吸引了辛的注意。 ――就是那个吗? 紧接着,设置于栈板上的降落伞打开,机体急遽减速。
机体受到来自背后的加速度撞击,被四点式安全带拉回,才刚一抬起头,下个瞬间,空投栈板着地。 虽说提升高度使得「尼塔特」本身有所减速,再加上降落伞的减速而减缓了不少力道,但以这种速度强硬降落仍称不上安全。即使有栈板内部的缓冲物质做缓和,惊人震动仍然摇撼着机体,就连习惯了「女武神」高机动性的处理终端,都只能尽量承受冲击力道以免咬到舌头。 空投栈板把青翠平原挖出几道乌黑沟痕,停止下来。 安全锁自动解除,十五架「女武神」有些蹒跚地踏上「军团」的支配区域。似乎连人工智慧都被弄得头晕,菲多光学感应器的焦点有点向后,摇摇晃晃地下了栈板。 辛摇摇难免晕眩的头,抬起脸往前一看――只见将无人平原切割成歪扭形状的森林另一头,喷射燃料起火的黑烟袅袅升起,隔了一拍之后,一阵猛烈的火势才轰然冲天而起- 「唔!『尼塔特』失联【Lost】!『尼塔特』的讯号消失了!」 一二八试验队管制人员惨叫般的报告,即刻收到联合司令部做确认的回覆。是由西方方面军参谋长亲自追问。 『极光战队的现况是?』 「失联前进行空降,全机安然无恙,已进入目标外围五公里处……但是……」 管制官一边报告,一边咬住嘴唇。「女武神」移动速度很快,虽然已趁「尼塔特」将「军团」们引开时,进入了克罗伊茨贝克市外围,但是…… 「刚才诺赞中尉送来了遇敌报告――战队目前正与电磁加速炮型的防空护卫『军团』部队交战!」- 四门一五五毫米战车炮与七六毫米同轴副炮,以及八挺一四毫米旋转机枪编织出浓密的弹幕,扫荡了街道。 一冲进市区就有一个重战车型小队严阵以待,让辛眯起了眼。对「军团」而言,电磁加速炮型是反联邦、反人类的最终战略兵器。
虽说敌军会严加保护实属理所当然,但真难对付。 尽管比起共和国的那种铝制棺材好多了,但「女武神」的装甲仍挡不了一五五毫米战车炮弹不合理的破坏力。重战车型的炮塔四处旋转,追赶着散开躲避的白银机影。填弹交给高性能自动装填装置去处理,速射炮级的发射循环持续迎击「破坏神」。 墙壁被打穿,柱子被挖断,大楼就像被直线弹痕砍断般倒塌。在坍塌的瓦砾对面,班诺德指挥的小队正在尝试绕道接近时,共有八门炮口朝向他们。 「送葬者」在它们的背后着地。 高周波刀同时高举劈下,斩裂了重战车型的后部装甲,又顺势砍向紧邻的第二辆重战车型,并击出炮击。慢了一拍之后,「笑面狐」自倒塌的大楼上跳下来,表现出翻筋斗同时二连射的特技般的炮击,击破了剩余的两辆重战车型。 『――辛!下一批要来了!』 不用说他也知道。 「送葬者」与「笑面狐」分别往左右跳开闪避,机枪子弹擦过两架机体前一刻的所在位置。联邦军连步兵都会用装甲护身,在与他们战斗时,区区七・六二毫米泛用机枪的效果不彰。那些斥候型舍弃两门泛用机枪,换上反轻装甲用的十四毫米重机枪展开突击。 下个瞬间,在两架机体跳开空出的枪线上,后援部队的「破坏神」全机用机枪扫射痛击敌人。 「笑面狐」从颓然倒下的重战车型隙缝间出现,「雪女」自瓦砾遮蔽处现身,「神枪」则是射出钢索爬上大厦壁面,各自让格斗手臂的重机枪发出咆哮。面对集中的火线,装甲薄弱的斥候型立刻遭到撕裂而倒下,由「送葬者」带领极光战队穿越它们之间的缝隙再次前进。 战斗中于后方候命的菲多与众人会合,没过多久,班诺德与他的小队回到队伍来。
「你没事吧,军曹?」 『这是我要说的,刚才那种胡搞瞎搞的机动动作是怎样?……是啦,我这边没有任何损害,中尉阁下。敌人防线铺得这么紧密,看来就算有你的顺风耳,也无法不交战就通过这里了。』 就算辛能掌握「军团」的位置与动向,既然要正面冲进严阵以待的军势,战斗是在所难免。 连接邻近国家的干道与铁路网集聚此地――旧克罗伊茨贝克市如同外国的入关大门,以旧帝国的都市而言,都市设计罕见地重视景观。玻璃与金属打造的摩天楼四处林立,如有机体般复杂交缠的无数高架桥,营造出某种近未来的光景。 其中的所有位置,都有「军团」潜藏。 踏碎玻璃墙大楼的壁面,近距猎兵型排山倒海地冲下来。战车型在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上飞驰。斥候型高灵敏度的感应器发出暗沉光辉,在大楼形成的山谷间匍匐前进。长距离炮兵型的反装甲榴弹飞越高楼大厦来袭。十五架「破坏神」钻过它们之间的空隙,在废墟都市中高速奔驰。 辛追着芙蕾德利嘉的骑士的悲叹,穿梭于「军团」们布署留下的隙缝,以最短距离赶往潜藏于都市中央――据说是旧高速铁路终点站的所在地。 『――我要杀了你们。』 赶向早已听惯的,亡灵的悲叹――漫无目标而空虚的杀意。 『我要杀了你们。』 辛继续靠近。电磁加速炮型的悲叹宛如雷霆或战车炮的咆哮,带着近似冲击波的强烈力道窜过身体。震得五脏六腑发麻,教人胆寒的凄厉吼叫,让辛不知不觉间咬紧了牙关。 就像这样…… 像这样胡乱散播杀意,或许比较轻松吧。 只要堕落成为纯粹的战斗机械,只要让斗争的狂热与冷血吞没自己,就不需要再思考任何问题。 不用意识到不再有任何事物能维持自己的形体。
也许哥哥当时也是如此。 无意间,一个疑问像颗坚硬的石子,在胸中弹跳了一下。 假如自己没能抵达哥哥面前就死了呢?假如在那第八十六区的最后战场,自己连两败俱伤都办不到而独自丧命呢?假如自己的尸体毁坏到连头颅都拿不走呢?失去目的的哥哥,会像眼前这个亡灵一样,堕落为对整个世界散播诅咒与杀意的怪物吗? 若是在成功诛灭之前,自己先失去哥哥的话……失去哥哥这个目的――自己会变成怎样? 『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 大厦群的棱线中断了。众人来到一处天空张开大口般的开阔场所。 一瞬间,八六与佣兵们――理应已经习惯战事的所有人都被那气势吓倒,呆若木鸡。 『……天啊。』 『要将那么……巨大的……?』 那是一处圆环,水泥地与等间隔排列的金属街灯显得冷冷冰冰。虽然已是日出时刻,但天空在阻电扰乱型的遮蔽下一片昏暗,染成了颓丧的银色。在这片穹苍下…… 「那个」让既长且大的躯体傲然地横躺在地。 在玻璃茧般的圆顶状车站建筑中,它蟠踞于毛玻璃的内侧。超乎常规的庞大身躯,就好像整栋大楼横着倒下一样。大到可把一小间民房整幢吞进肚子的本体,背着口径能塞下一整个人的巨炮,此时与地面呈水平状态。 简直就像启示录里的七头之龙,看着它,会令人的远近感失常。 它只是待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快被压烂的威迫感。 儿时有过,而后来遗忘了的感觉重回脑海。 在被送往强制收容所之前,辛在某间博物馆看过一幕光景。 原生海兽【鲸鱼】成体的骨骼标本,挂在本身就够宽广的大厅整个天花板底下。
由于实在太过巨大,那看在年幼的辛眼里,实在不像是生物的骨头。他完全无法想像这庞然大物活着游动的模样。 巨大到让人不敢置信会存在于同个空间,名符其实地不同规模。 人们只能屏气凝神,抬头仰望――这是对压倒性存在的畏惧。 为了摆脱这种感觉,辛开口说: 「――一二八管制室,我们在克罗伊茨贝克市高速铁路终点站上确认到目标。准备开始交战。」 『世界树总部收到……联合王国的侦察机也已抵达附近。看来果然是列车炮啊,竟然会这么大……!』 『……中尉!』 班诺德带有紧张感的声音岔了进来。 在可能是新铺设的四线铁路的轨道上,毛玻璃巨蛋的内侧,可见光学感应器亮起了幽蓝鬼火。 它发出远远传到几百公尺外这里的挤压声,背部既长且大的火炮开始旋转。内部构造运转的低吼轰然响彻银色天空。 『这么快就起动了……?修复完成了吗……!』 『虽说「军团」总是打破我们的常识,但每次都太没道理了……!』 ……不对。 在电磁加速炮型的胴体下方,无数疑似腿部的部位摺叠起来,动也不动。看来它暂时不管作为列车炮的机动性,优先恢复了炮击能力…… 忽然间,一种不协调感掠过脑海。 在进行修理时…… 有可能把支撑整个身体的腿部摆一边,先换装本身重量已够沉重的火炮吗? 周围「军团」的无数悲叹之声,突如其来地,像退潮般远去。 还来不及怀疑为什么,他立刻得到了答案。
顺着望向自己的视线看去,电磁加速炮型直勾勾地俯视着他…… 声音…… 就辛的感觉来说,身为「军团」的指挥官,「牧羊人」声音无远弗届,即使在群体中依然特别清晰。 压过散布在都市中的「军团」暴风般的恸哭,电磁加速炮型响彻四方的嗟怨厉吼…… 消失了。 同时,在遥远的彼方,爆发了同样的凄厉吼叫。那是对全体人类、整个世界的杀意咆哮。是与辛虽然血脉相连,但连生前长相都一无所知的骑士,不分对象的嘶吼。 知觉同步增加了一个对象。 不该在场的少女拼命发出的尖叫,透过同步听觉刺进耳朵深处。 『――退下,辛耶!』 是应该被他留在基地的芙蕾德利嘉。 『汝现在看到的那个,已经不是齐利了!』 理解与战栗同时窜过了背脊。 上当了。 辛像被电到一般,视线猛地转向另一边。 冻结的黑瞳睁开,慢慢抬起,继而定睛注视他们。 追随着视线,放大主荧幕上的一个点,就在大楼林立形成的细窄缝隙中。 朦胧浮现于地平线的巨大铁塔上,一道既长且大的身影压在上头。 铁塔承受不住重量而从中折断,在它的上面,那个东西仿佛遥远极东神话中的巨蛇般抬起头来,背在背上的巨炮炮口笔直朝向这边―― 「全体人员!立刻躲避――……」 炮口闪起火焰――正确来说是看似如此,其实是电弧的强光。 从低伸弹道击出的电磁加速炮炮击,名符其实地炸掉了都市一角- 『苍白骑士呼叫无面者。规定的炮击流程已完成。』 在经过传送的新身体内部深处,齐利亚向总指挥官机送出报告。
『已成功引诱呼号「火眼」的特异敌性个体,据推测应已击毁。』 它们「牧羊人」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掌握到有个特异敌性个体,能够异常精确地发现奇袭,看穿进击路线,并明确揪出指挥官机。 最早是在共和国东部战线,大约在这一年,则是在超出它们支配区域的联邦西部战线。 它们未能同时确认到复数个体,换言之那不是可以量产、传承的技术或知识。很可能只是该敌性个体特有的天赋或异能。 那个敌性个体威胁度极高,必须最优先排除。 所幸齐利亚曾两度侦测到疑似该敌性个体搭乘的机体,以及对方的战斗。虽然称不上充分,但获得了可供分析的资料。 当然――也包括他的弱点。 『分析结果正确――火眼无法感应休眠状态的备用机。』 看那敌性个体的行动,就知道他相当执着于某个特定的重战车型。 但是对于用同一名死者做成的另一架机体,在起动之前却没做出半点反应。 那架机体就是――从遭到破坏的重战车型将脑组织传送过去前,还在休眠状态的「牧羊人」备用机。 总指挥官机传回指令: 『无面者呼叫苍白骑士。必须确认已击毁火眼。』 齐利亚心里真想用鼻子哼一声。 的确,这几个月来,那家伙弄得它们很头痛。 真要说起来,依照广域网路中枢的判断,以前次大规模攻势为开端的一连串歼灭作战,应该约莫七天即可结束。齐利亚还记得当时自己觉得这简直是在嘲讽创世记。 结果计划却被推翻了。 对联邦西部战线发动的攻势本来应该是无懈可击的奇袭,却遭到敌军看穿,动员三国军力将它们顶了回来。
齐利亚攻陷铁幕,原本打算顺势攻打共和国,却被紧急投入反联邦战线,还遭受到巡航飞弹的反击而严重损毁。由于担心位置遭敌人看穿,不能将意识传送到这架事前准备好的备用机,只好花上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被拖过来。 这全都是因为联邦的前线上,有那个能看穿它们动静的异能敌性个体。 『苍白骑士呼叫无面者。本机认为没有必要,已确实击破火眼。』 『――无面者收到。请迅速脱离射击位置,返回负责区域。』 『收到。』 无意间,其目光停留在脚下的铁塔。 这重达一千吨以上的体重,使得本该相当坚固的铁塔从底端附近断裂,仿佛被暴风连根拔起的大树那样,曝尸于大地之上。 ――齐利。 感觉已离自己遥不可及的,幼主的声音蓦然重回脑海。 那是如今连那相貌都无法忆起,他最后的、唯一的主人。 她曾跑来跟自己哭着说手帕勾在中庭的树上,吵着要看树梢上的鸟巢,趁着侍女们不注意爬上树,却因为礼服裙摆缠住树枝而下不来;每次有这些情况,都是齐利负责爬树帮她。 这些事情,齐利再也不能为她做了。 靠这具机械身躯办不到。 在这没有她的世界办不到。 快点回去吧,它想。它背对了许久没踏进的,逗留过的往昔祖国。 快点。快将这种世界烧成灰烬吧- 「唔――」 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于克罗伊茨贝克市终点站周边确认着弹,推测为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 近乎怒吼的嘈杂声支配着指挥中心。 「这怎么可能!」 「修理应该还没完成才对啊!为什么能够射击!」 「……不对。
」 忽然间,参谋长低语了一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参谋长手指抵着尖下巴,定睛注视满是警告讯息的主荧幕,一边沉思一边说: 「如果不是修理,而是换装的话……假若对方从一开始就准备了备用机体,那么大的体型,与其把损坏的零件全部换掉,不如将完好如初的中枢部分移到备用机里比较快。」 但前提是,要将制作两门电磁加速炮与两辆列车炮的巨额成本置之度外。 不过「军团」不是人类,在面对打倒敌人这个最高命令时,这些问题对他们而言或许只是枝微末节。 「一群臭铁罐,竟敢这样胡闹……!」 「极光战队的现况呢?」 「不明,深入敌境的联合王国观测机,似乎也受到刚才的炮击而全数遭到破坏了。」 原本夹杂着杂讯,一边停格一边传送来的克罗伊茨贝克市周边观测情报,一个个失去讯号。 「那使用巡航飞弹――」 「没用的。」 听到恩斯特淡定地说,所有人的视线便集中过去。 「你们想拿巡航飞弹射哪里?――刚才电磁加速炮型是从哪里开火的?」 将官们明白了问题的含意,表情变得僵硬。 前进基地遭到攻击时,有周边的反火炮预警雷达捕捉炮弹弹道,才能逆向推算出发射位置。 然而我军此时是在敌境的正中央遭受炮击,哪来的预警雷达? 就算想反击,也不知道敌人的位置。 「不……不过阁下,对手是列车炮!只要破坏铁轨,至少可防止它移动――」 「就算是这样,它还是能狙击西部战线的大多数前线基地吧?况且区区几条铁轨,对方马上就修好了,如此一来只是浪费飞弹而已。
」 「可是极光战队既然已经失败,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如今西部战线全境暴露在炮火之下,能走一步是一步――……!」 「撑得过一时,撑不过一世吧。要再派别的部队冲进去吗?但这次可是连开路归队的手段都没有喔。」 「……!」 他们有命人准备仅有的巡航飞弹。 这除了是突击作战失败时的次善之策,当联邦军本队没能到达克罗伊茨贝克市时,也能用这招为他们开拓归队的道路。 就算不能去接他们,好歹可以尽量减少归途中的「军团」。至少命令那些少年兵去送死后――不用叫他们不要回来。 恩斯特环顾指挥中心,冷冷嗤笑。 「为了自保而把部下扔进敌阵,对他们见死不救,后续的作战计划也作废,这种以一个人类来说丢脸难看至极的行为,你们以为我――我这个联邦临时大总统兼联邦军总司令会准吗?那不是联邦该有的理想。如果连这点理念都遵守不了,干脆就这样灭亡算了。」 指挥中心变得鸦雀无声。 大总统所言的确正确,完全是人类该遵循的伦理,是该有的正义。 但是,要贯彻这些理念…… 能够直接付诸实行的人…… 火龙高坐司令席,发出嗤笑。 这些理想与正义不过是以道德命题的动听的场面话,这头怪物却将此奉为圭臬,为此不惜自我矛盾地践踏人命,卖弄着内心的癫狂发出嗤笑。 「长年选择我这种人当大总统,是你们的责任。如果除了悖离人道的手段之外别无他法,那你们……就牺牲性命来成全我的理想吧。」 内部通话系统这时响起呼叫音。 代替像吞了根木棍般全身僵硬,一时无法反应的通讯人员,参谋长接起通话。
「……看来没这个必要了――一二八管制室传来报告,极光战队全机安然无恙,正要继续排除电磁加速炮型。」- 警告勉强赶上了。 另一点幸运的是他们人在市镇中心,有着许多结构比较坚固的高楼大厦,对「破坏神」而言成了盾牌。 即使如此「送葬者」仍被冲击波撞得翻倒,辛在里面摇了摇晕眩的头,让机体站起来。大楼倒塌,路面铺装整块掀飞,在夺走视野的水泥白灰之间,可隐约看见都市废墟变得遍地瓦砾。 遭到炮火集中轰炸的旧高速铁路终点站,名符其实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深入地底的巨大撞击坑一隅,被撕裂、扭转得惨不忍睹的钢铁色残骸,淌着流体奈米机械的银色血液倒在地上。 是诱饵啊…… 「军团」不是愚笨的木偶傀儡。 它们具有高度自我学习能力,会配合人类的战术或兵器反覆进行自我改良。 更别说「牧羊人」吸收了尚未劣化的战死者脑部构造,具有与人类同等的智能与生前知识。如果是它的话…… 即使如此,辛还是第一次被敌人这样反向利用听取亡灵之声的异能。 辛望着在遥远的铁塔上,结束了炮击依旧傲然睥睨己方的巨大身影,眯细了眼睛。 『那只死蜈蚣是怎样……!』 『真要说的话,应该比较像蚰蜒吧。脚那么长,又OO@@的动来动去。』 『像哪种都没差啦……恶心死了。』 的确,那个是有点像那种肉食性的节肢动物。 既长且大的身躯呈现暗夜之色。节肢状的无数腿部此时折叠着。口径八毫米这种超乎常理的炮弹,有长管炮身可提供它秒速高达八公尺的初速。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感觉,与不含知能跟意志,受到本能驱使杀戮猎物的昆虫有其共通之处。
那是属于重炮的冷酷无情,明明不用看到任何人死,在所有兵种中却散播着最多死亡。 然而在那受到银色封锁的天空,黯淡无光的朝阳下,让暗色巨躯傲然耸立,幽蓝单眼朦胧发光的超现实威仪――仍让人联想到神话当中,向神挑战的恶龙。 幽蓝的光学感应器慢慢环顾废墟,似乎尚未察觉到他们躲在瓦砾与大楼的遮蔽处。它毫不怀疑自己击毁了敌机,只是在确认自己带来的破坏痕迹,动作显得有点不可一世。 「――各位战队成员。」 十五名战队成员全以知觉同步相连,虽然似乎有几架机体被四处撒放的碎片或冲击波弄伤,但无人死亡。也没有任何人无法再战。 「变更目标,方位二八,距离五,弹种成形装药弹【HEAT】――射击。」 同时,在废弃都市打出的撞击坑周边,从如同破裂带刺的岩盘般倾倒的大楼狭缝间,炮火线集中于电磁加速炮型身上。 由于不会受到反击,射击后违反移动式火炮的常规,宛如稳坐王位般倚着铁塔不动的巨龙,遭受八八毫米炮弹的轰炸。 比起高速穿甲弹【APFSDS】,弹速较慢――话虽如此,还是达到音速数倍的――成形装药弹,从五公里外射击时,要花上几秒才会着弹。只见电磁加速炮型的背部有某种东西发亮了,说时迟那时快,近战防御装备的机炮炮弹弹幕发出咆哮,把八八毫米成形装药弹一个不剩地统统打落。安琪错开时间射出的飞弹子炸弹洒落于其头顶上,电磁加速炮型平静自若,任由这些反轻装甲炸弹在自己的装甲上炸开。 没有一发炮弹看似能穿透装甲……比想像中还硬。 辛冷酷地定睛注视战况,扣下了扳机。 他用战队其他所有机体的炮击做伪装,接近废弃都市的外围地带。贯穿成形装药弹与反装甲榴弹形成的烟幕,高速穿甲弹撕裂天空,于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塔基座附近着弹。
爆炸火焰想必让所有感应器失灵了一瞬间,巨龙显露出些许畏缩。 「……看来还太浅。」 即使如此,还是没能打穿。高速穿甲弹的大半破坏力依据于弹速,跟目标距离越近,威力就越高。辛是预测到这点才接近敌人的,然而这样的距离似乎还不够近。 接下来就没有遮挡枪线的掩体了,辛思索着该如何缩短距离,血红眼瞳更增锐利- ……! 才以为撑过了幸存小飞虫们的玩具子弹,忽然来了一阵冲击,使得齐利亚大吃一惊。一回头,只见光学感应器映照出意外接近的纯白机影。 四脚的机体身影,好似四处爬行寻找失落首级的白骨骷髅。八八毫米炮背在背上,还有左右一对格斗手臂的高周波刀。即使疾驰机甲的机种改变了,齐利亚也能一眼认出他来,那种近身白刃装备在火炮至上的现代战争中,让人怀疑驾驶者是否精神异常。 那人呼号「火眼」――是能够看穿他们「军团」所有动静的异能敌性个体。 看到那个识别标志,齐利亚倒抽一口气。 扛着铁铲的无头骷髅。 无头的骷髅骑士,是诺赞家祖先的纹章。 以那段逸闻为题材的绘本……昔日的当家,曾经赠送给在共和国出生的孙子。 不会吧。 他是…… 倏然间。 心中涌起的,是至今不曾感受过的阴毒愉悦。 你还活着啊――不对。 变成这副德性,还在苟延残喘啊? 总指挥官机传来通讯。 『无面者呼叫苍白骑士。将敌方部队交由防空护卫应付,请立刻撤退。』 齐利亚被泼了桶冷水,大感扫兴。说这什么话? 『苍白骑士呼叫无面者。无法接受该项命令,本机要在这里击毁敌性个体。
』 『无面者呼叫苍白骑士。重复一遍,将敌方部队交由防空护卫应付,请立刻从目前战斗区域撤退。不允许于目前区域继续交战。』 这家伙……! 与齐利亚怀抱的烦躁正好相反,抵触禁规的警告在流体奈米机械的脑中闪烁。灌输脑内的程式严重禁止它继续反驳。即使是拥有战死者人格与意志的「牧羊人」,也无法违背高阶指挥官的命令。 『目前的相对距离对于以战车炮为主武装的敌性机甲有利,而且以苍白骑士的装备很可能杀死火眼。基于以上原因,不允许苍白骑士于目前区域继续交战。』 『――』 『要求归返负责区域,实施该战斗区域的扫荡行动。』 『――收到。』 作为「军团」的本能,不允许它做出其他回答。 然而……以烧毁世界的余兴节目来说,这样说不定刚好。 齐利亚从瓦砾的隙缝间,瞥了一眼未曾谋面的同胞的机体。 看看那失去祖国,家人遭到祖国剥夺,却还苟延残喘的难看模样。 明明就一样。 明明跟我一样,除了战场之外无处安身。 我要让你认清现实。 齐利亚弯曲身体,跳下铁塔。铁轨被超大重量跳到身上,发出挤压声。 它瞥了一眼不知其名,连长相都不知道,生前无缘相见的同胞。 来追我吧。 无论是你率领的同伴,作为归宿的土地,还是让你还能保持人性的事物…… 都要在你眼前烧个精光。 陷入更孤独的境地吧- 对方瞥了自己一眼。 辛战意昂扬而变得更敏锐的意识,感觉出其中含藏的讥笑。 ――来追我吧。
视线调离,电磁加速炮型的无数节肢如波涛起伏,令人浑身发毛地蠢动。比起「军团」特有的加速与那庞大身躯,对手发出几乎可说无声的足音,超大重量一跃而出。 金属脚尖咬住八条铁轨的怪声音像大雨倾盆而下,眼看着它越跑越远,转瞬间到达鹰隼追逐猎物的速度。那种速度领域就连战车型或重战车型都望尘莫及,风驰电掣有如早年的高速铁路,不祥的身影滑行般离开了废墟都市。 ――别想逃。 辛立即眯细眼睛,正要推动操纵杆的瞬间…… 『――辛!』 莱登的声音飞了进来,辛猛一回神,仿佛被拉回现实。 不知不觉间消失的声音都回来了。「军团」们的悲叹,「破坏神」的动力系统与驱动器发出的低吼,战队员之间运用知觉同步互通讯息的指示与报告,以及熟悉的战场喧嚣,都回来了。 配合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暂时撤退的「军团」防空护卫部队都在此时回到战场。接着可以听见附近一带的「军团」们开始行动,往这边过来的声音。 辛这才终于发现,再不做出应对就要被包围了。 『怎么办,要追吗?』 军方赋予极光战队的作战目标,是击毁驻屯于克罗伊茨贝克市的电磁加速炮型。无论战队或是西方方面军本队,都没预料到需要往更深处行军,也没有准备,但是…… 「……嗯,就这样继续追击。」 『什……!你是认真的吗!』 莱登以沉默表示了解,取而代之――这是负责辅佐年轻军官的战队最上级军曹应尽的义务――班诺德插嘴说道,辛对他淡定地点头。 「作战目标是击毁电磁加速炮型,不是压制这座城市。」 对方沉默了一瞬间。 顺便还听见班诺德一拳捶在操纵台上的钝重声音,透过知觉同步传进耳里。
『啊啊,真该死!只要所有人凑在一块,明明可以设法撑到本队抵达的!又不是你们出生的故乡,你们八六怎么能为了这个国家这么拼命啊!』 并不是。 不是为了这个国家,也不是为了这个国家的军队。 他们之所以战斗,纯粹……只为了自己。 『真是够了,我被分派当你的属下果然是倒大楣!真是抽到签王――小子们,全机掉头!』 班诺德一声令下,佣兵们驾驶的十架机体踩下煞车转向。所走的路线,将会正面迎向亡灵们进逼而来的悲叹之声。 『你们高兴了吧,这是你们最爱的地狱!』 即使是同样以战场为故乡的他们八六,也难以理解选择这种措辞的品味。大概一半以上是自暴自弃吧,他们高声呐喊,逐渐消失在高层建筑的另一头。 剩下班诺德机,只让光学感应器转过头来。 『这里有我们撑着,你们去吧!虽然气人,但即使是我们也追不上你们八六的机动速度。』 虽说班诺德跟八六一样,十五岁左右就成了职业战斗人员,而且以战历而论,他比八六们多出了十年以上,但佣兵们长久以来驾驶的,是重装甲的「破坏之杖」。八六惯于滥用超轻量机甲进行超越机体极限的机动战,佣兵们的经验与直觉赶不上他们的战斗方式。 『我可不想变成小鬼们的累赘――祝武运昌隆。』 第三卷 -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 第八章 穿越战场 『――首先,我来说明这边的情况。』 隔了七小时后连上的知觉同步对象,是未曾听过的男性声音。 『三国军队联合进行的干道走廊夺取作战,姑且算是完成了。到完全压制还需要一些时间,联合王国军的进度稍稍落后,但好吧,还在容许范围内。
』 在潜伏避开斥候型搜索的「送葬者」驾驶舱内,辛漫不经心地听着,回都不回一声。虽然极近距离内没有巡逻部队,不至于连驾驶舱内的声音都会被感应到,但也没有远到可以分心。 可能是明白状况使然,自称西方方面军参谋长的这个人,并未责怪小小尉官的无礼,继续说下去: 『本作战的第二目标可说已经达成――不过关于第一目标,也就是击毁电磁加速炮型,很遗憾地尚未完成。喔,没想到会有第二架机体,是参谋本部的过失,不是你们现场人员的责任,不用介意。』 同伴们没参加对话只是接通同步,他们之间一瞬散发出冷场的气氛。不用他来说,本来就没人介意。 『不排除电磁加速炮型的威胁,本作战便没有意义。因此各军将继续进击,不过今后会缩小压制范围,以旧高速铁路的轨道为中心,采取一面追赶电磁加速炮型,一面缩窄可能移动范围的形式进军。』 辛在显示的地图资料上叫出旧高速铁路的铁路网,确认参谋长所说的本队预定进军路线。路线沿着帝国旧国境线南下一五公里,然后在该处岔道转弯,向西前进。 『你们目前在西方方面军本队往西七公里外的地方。规模较小的你们,与军团规模的本队进击速度完全不同,接下来距离想必会拉得更远。空中支援不用说,也无法进行炮火支援,或是派兵救援。基于这几点,我想重新问过你们――要就这样继续进行追击吗?』 「……我想这次任务本来就没有本队的支援或救援,这点应该没变。」 『不同的地方在于要花更多时间才能会合。坦白讲,我无法保证本队能到达你们的前进地点,也无法保证你们能活到与本队会合。』 辛叹了一小口气。他到底想让我们说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还老话重提。 「话虽如此,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 参谋长好像苦笑了。 『被你讲得这样斩钉截铁,我可就没面子了……虽然这项任务总得有人来做,但即使已经派给你们负责,状况改变之后仍然维持原订计划,似乎也不太公平。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改变心意了,可以换人来做。』 「别开玩笑了。花时间换人,只会给电磁加速炮时间跑进支配区域深处,变得更难以击破。」 对方的笑意似乎更深了。 『……换人之后送你们回后方,任务的达成难易度就跟你们无关了喔。』 「反正不排除电磁加速炮型,迟早都会死。今天逃得了一时,明天死掉一样没意义。」 『原来如此……也罢,我这边言尽于此。有任何问题要提出的吗?』 「没有。」- 压制地表,能够自由运用高射炮烧光阻电扰乱型之后,就能利用航空器一路飞到前线附近。 「真是的,一点都不可爱,应该说太急躁了。虽然很可怜,但照他们那个样子,可是早晚会战死的。」 参谋长取下同步装置交给身旁待命的副官,用鼻子短促地哼了一声。 为了取得比传闻更正确的资讯,参谋长直接来到前线做确认,这里目前为了再次进军,正慌忙重编队伍。军队想方设法,总算推进到这座能将旧克罗伊茨贝克市一览无遗的矮丘上。留在前线的幸存者与来自后方的补充兵,以及正好相反,准备送往后方的伤兵与战死者,目前都还混杂一处。 兵士们指示补给或重编的吵嚷声此起彼落,尸袋堆积如山的卡车发出引擎声。在烧焦而无法开动的「破坏之杖」旁边,步兵战斗车连车外都载满了装甲步兵,与伤患担架擦身而过,随即驶远。
看到装甲步兵连将官就在附近都没发现,满脸倦容地蜷缩成一团,再加上克罗伊茨贝克市的市区中心遭受电磁加速炮炮击而完全夷为平地的惨状,参谋长没让旁人发觉,悄悄眯起一眼。 颓然倒在一旁,装甲脱落而框架变形,满身疮痍的「女武神」操纵席里――相较于惨不忍睹的自机,身上算是毫发无伤的葛蕾蒂皱起了脸庞。 没错,她几乎毫发无伤。「尼塔特」讯号断绝后,谁都做好了一行人壮烈牺牲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居然平安无事。参谋长心里想,暂时先瞒着内心偷偷着急的少将好了。 「是谁整天就想着让他战死呢?维兰……对纯血夜黑种的前贵族来说,中尉这个共和国出生的混血儿想必很碍眼吧?」 「我心胸可没那么狭窄,葛蕾蒂。混合物有混合物的美,是仅限一代的异形之美。」 参谋长一边说,一边只以嘴角嗤笑。 「……而且他都没在担心你喔,你真是好心没好报。」 「这还用说吗?要是被小我十岁以上的小孩担心,那才是可悲到可以去死了。」 葛蕾蒂显得由衷不悦,如此说道。 虽说自从完成诱饵职责后就有避免交战,但在「军团」支配区域单独行动,竟然还能平安生还。在现任「破坏之杖」操纵员当中,有多少人能像她这样? 但真要说起来,「女武神」那种要命的运动性能――正是忠实照着葛蕾蒂的要求开发,所带来的附加结果。 「看来本领没退步啊,蜘蛛女――专杀『军团』的黑寡妇。」 葛蕾蒂挺直的鼻梁整个皱成一团。 「别说了,斩人螳螂。那个外号的由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哈哈!参谋长快活地笑着。 「当然知道,因为这外号其实是我取的。还没为夫君穿上婚纱就得服丧的新娘,可不是到处都有。
」 「你这烂人!」 葛蕾蒂鄙夷地说,参谋长对她伸出右手。他拉着交给自己的手,协助她从「女武神」下来。 她部下的大约十名禽兽,纷纷从丘陵的山麓爬上来。参谋长一面回望抬头看他们的壮年军曹,一面对站立身旁的葛蕾蒂耸了耸肩。 「谁教你要甩了我,被那种抛下下个月就要当新娘的女人擅自翘辫子的笨蛋打动――枉费我跟少将还准备用玫瑰淹没婚礼教堂,想整整你们的说。」 「……」 因为火大,所以他拿玫瑰代替炸碎的遗体,塞满了那个笨蛋的棺材。 「……那些怪物要怎样跟我无关,但你如果为了他们又要哭泣,我心里可不舒坦,所以我并不想故意让他们战死。」- 在无人入内的广大栎木森林深处,「破坏神」躲藏于苍郁树丛与树下高草遮掩的洼地,那些斥候型似乎没能发现他们。 巡逻部队踩断树荫杂草的细微声响以及悲叹之声,都远离他们了。辛下意识呼出一口气,莱登在稍远处让「狼人」伏地,对他说: 『走了吗?』 「嗯,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最好再等一下……先待机,顺便休息吧。」 辛告诉莱登后,知觉同步另一头的紧张感和缓了点。 几人伸懒腰的感觉传了回来。虽说比起共和国好多了,但「女武神」驾驶舱也一样不重视舒适性,连次要都算不上。为了极力减少迎面投影面积,机甲驾驶舱不曾考虑搭乘者的精神压力,挤得让人难受。 到外面一看,作战开始时甚至还没在地表上露脸的太阳,如今刚过中天,穿过茂密重叠的栎木叶片洒下点点阳光,柔和地照亮绿荫。无数圆形光点互相堆叠,将五架「破坏神」与随侍的菲多染得光影斑斑。 话说回来。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菲多的……它的货柜上。
出击前忙着听简报与检查机体而完全没留意,仔细想想,的确从一早就没看到人。 在无言的凝视下,菲多发出莫名软弱的电子声,局促不安地扭动身躯。即使身在没有窗户的货柜中,似乎也能感觉到集中的视线,货柜里的某人先是不知所措,然后…… 『咪……喵――喵――』 「「「白痴啊!」」」 除了辛以外,所有人都狠狠吐槽。不过毕竟身处敌境,大家有压低音量(而且安琪是说「笨蛋!」所以有点不整齐)。 辛对于学得不像又老套的掩饰手段不予理会,开口道: 「菲多。」 「哔……」 菲多悄悄别开了光学感应器,对于这种没必要的才艺表演,辛先踹它前脚一下再说。 「这是命令,打开货柜。」 「……哔。」 『万万不可,菲多,绝不可打开……啊!』 果不其然,在无所遁形的货柜深处,芙蕾德利嘉就缩在做了固定的八八毫米炮弹弹匣与能源匣的间隙中。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赛欧已经伸出手,像对待一只小猫般抓住她的后颈,把她拖了出来。 「你搞什么鬼啊……!」 「呀……!」 如雷的怒吼让芙蕾德利嘉缩起了脖子。 声音虽经过压抑,仍像挥刀砍人似的,是发自内心的怒骂。 「你应该知道我们可能回不去吧!干嘛跟来啊!要是有个万一,你可是会一起死掉的耶!」 霎时间,芙蕾德利嘉的血红眼眸悲痛地发亮了。 「因为余就是不喜欢汝等此种性情,一群蠢蛋!」 始料未及的这句话让赛欧闭上了嘴。 芙蕾德利嘉大声喊叫后才注意到其中的危险性,双手捂住嘴巴。
她不知所措地抬头看辛,他轻轻摇了摇头。斥候型们在这段时间里已经远去,声音似乎在密实重叠的枝叶中散掉,对方并未察觉。虽然也可能是佯装不知,不过它们位于远处的本队好像也没有动静。 芙蕾德利嘉松了口气,然后回到本题,双臂抱胸。 「真是的,什么回不去?真亏汝等能以此等心态道出这种话来。汝等究竟要困在那注定死亡的第八十六区战场到何时?恩斯特那家伙不也说过,要汝等务必归返?……这才是如今汝等肩负的命运。」 「因此……」芙蕾德利嘉尽可能耸起纤瘦的肩膀。 「余乃是人质,并非让汝等无法逃离战场,而是不可逃避生还的义务……汝等想必也不愿害柔弱又年幼可爱的余受牵连吧?」 芙蕾德利嘉脸色有些发青。 只有嘴角做出微笑的形状。 辛回看着她,叹了口气。 「……莱登,如果我叫你带着她回去……」 「别强人所难了,这种事只有你办得到吧。」 好吧,他说得是没错。 眼下他们离本队有七公里之遥,要躲开一路上水泄不通的所有「军团」东进,必须知道它们的位置,否则绝无可能脱身。 「真是的,我带着她走就是了……是说除了我以外,也没人能带了吧。」 「破坏神」本来就具有可能破坏人体结构的运动性能,而前卫的辛跟赛欧机动动作更是乱来,芙蕾德利嘉不可能承受得了。狙击手可蕾娜不能分心,专门应付多数敌人的安琪也一样。菲多属于非装甲,既然继续让芙蕾德利嘉坐在上面不在选项之列,经过删去法,就只能由莱登带着走了。 「抱歉。」 「不准再这样做了……你不用这么做,我们也不会去送死啦。」 「……唔嗯。
」 血红眼眸不知何故,又看了辛一眼然后低垂下去,辛对着她垂下的头说: 「芙蕾德利嘉。」 芙蕾德利嘉抬起头来,辛把那个东西随便扔给她。 芙蕾德利嘉急忙接住,看到手里的东西,睁大眼睛。那是自动手枪,枪身比联邦制式的大,属于过去的共和国陆军制式。 「知道怎么用吧?假如我们全军覆没,而你也无法跟本队会合时,就用这个替自己做个了断。『军团』虽然不会折磨人类,但也不会替奄奄一息的人解脱。」 辛甚至看过好几次同伴回天乏术却死不了,有时还恳求他杀了自己。 替他们所有人补最后一刀的,就是辛交给她的手枪。辛对过去乘坐的机体或共和国的军服都毫不留恋,但不知怎地,就只有这把枪舍不得丢掉。 「这样好吗?……汝不是以这把手枪送过尤金……送过汝的战友最后一程吗?」 「……我不是叫你闭上眼睛了吗?」 「蠢蛋,余看见的是记忆。因为汝等所有人,都替他们背负了……」 话说到一半,芙蕾德利嘉闭口不语,将手枪抱进了怀里。 「那么,余就心怀感激地暂时保管……然而余太柔弱,此等重物余的手拿不住。等返回基地,余定要退还……所以,一定要一同归返。」 碍于时间的关系,再加上巡逻部队在附近徘徊时无法行动,虽然有点早,但大家决定先吃午饭,于是抛下不懂露营知识的芙蕾德利嘉,大家俐落地做准备。 话虽如此,由于状况实在不允许生火,吃的便是机甲部队的标准装备之一――军用口粮。就是将一餐的分量装进积层袋,考虑到无法用火的状况而附上加水式发热包,做成一套真空调理包。 辛从菲多的货柜中拿出都市迷彩灰底印有双头鹫国徽的积层袋,用鼻子哼了一声。
「没写里面是什么,大概是想尽量让士兵享受用餐乐趣,但碰到这种时候就有点麻烦了。」 「就是啊。」 身旁的莱登应声附和,芙蕾德利嘉不懂他们的意思。 军用口粮有二十二种餐点,要等到打开才知道里面是什么。芙蕾德利嘉只知道这样做是为了让士兵像在开一份小礼物,享受对内容物的期待感。 等到用自热包加热过的调理包送到手上,她才终于明白两人对话的含意。 「变得满烫的,小心不要烫伤喔。」 「唔嗯。」 上空似乎并未展开阻电扰乱型或警戒管制型。芙蕾德利嘉看着菲多在日光明亮的地方摊开发电板以备不知还有多长的征途,切开人家给她的调理包。 积层袋有时需要装箱以降落伞空投,因此做得非常强韧,不过除了外包装之外,其他部分用手也能撕开。芙蕾德利嘉有点费力地从切口撕开包装后,一时屏住了呼吸。 是烤肉的味道,经过加热而带点闷味。 「尼塔特」原本用于后方支援,又是超低空专用,因此货舱内未经加压,至于菲多则并未设计成让人搭乘,没做核、生物、化学【NBC】武器防护。在它的货柜中,芙蕾德利嘉今天闻了半天的战场臭味――烧过的铁块、硝烟,以及被炮弹高温烤成半熟的人肉血腥味重回鼻腔。 看到芙蕾德利嘉不禁捂嘴,辛早就料到会如此,环视另外四人。 「有没有人拿到的不是肉?」 「啊,我的是鳟鱼。芙蕾德利嘉,我们交换吧。」 可蕾娜一下子抢过芙蕾德利嘉手中的调理包,跟自己的交换。兽肉特有的腥味远去,令她松了口气。
赛欧二话不说就用内附汤匙去舀调理包的家乡味浓汤,同时说道: 「不用说也知道,这不是设计给小孩子吃的,所以量很多,吃你想吃的部分就可以了。」 「唔嗯……不过……」 一不小心回想起的血腥味还黏在鼻腔深处,不肯散去。鱼肉带有真空包食品特有的质感,好像煮过头般易碎又小片。芙蕾德利嘉用塑胶汤匙的前端戳戳它,忍不住说了: 「真佩服汝等吃得下去……」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种口气好像在指责他们。那就像在说――你们目睹那么多人死亡,却这么冷淡。 但辛等人显得毫不介怀。 「是啊,习惯了。」 「我们常常得在搬运伤患后直接吃饭什么的,没多余时间在意,而且肚子还是会饿。」 「渐渐就会觉得没差,不会再觉得有一阵子都不想看到肉之类。」 一边说着,五人都用颇快的速度把调理包的内容物送进嘴里。正如他们所说,看起来并未将肉类料理与战场惨状联想在一起。这里是敌境,没那闲工夫慢慢休息。 好。芙蕾德利嘉下定决心,把奶油炖鳟鱼送进嘴里。 嚼一嚼,她僵住了。 看看芙蕾德利嘉用难以言喻的表情僵在那里,可蕾娜坏心地笑。 「小公主一定觉得不好吃吧。」 「……………………唔嗯。」 食物的品质会直接影响士气,所以开发人员应该相当努力了,但这种东西毕竟是以好携带与摄取热量为根本意义,口味只是其次。真要说起来,联邦军的粮食配给,基本上由基地餐厅或开进战场的野战厨房车烹调提供,军用口粮终究只是备用,没必要花费劳力追求更好的滋味。
即使如此,这个味道对大多数的兵卒、军官或下级军官而言已经算不错了,但芙蕾德利嘉身为末代女帝,又是临时大总统的养女,从小到大从没尝过粗茶淡饭,这对她来说有点难以下咽。 由于是专为在战斗中消耗体力的战斗人员设计,虽是无可奈何,但味道实在太重。而且别说口感,连咬都不用咬。更还有加热后散发出的防腐剂怪味传进鼻腔,让她无法不介意。 「抱歉,余又讲这种话……但真佩服汝等吃得下去。」 所幸大家似乎不觉得受到冒犯,用轻松的笑声回答她。 「这好像已经比以前的口粮好太多了。听班诺德说,一开始的口粮好像在吃浆糊。」 「大家在形容食物难吃时,总爱拿怎么想都绝对没吃过的东西来比喻,真有意思呢。」 例如肥皂、海绵或黏土,不然就是擦过牛奶放着的抹布。 「不过话说回来,浆糊也太……」 虽然极东的民间故事里,是有提到小鸟因为偷吃浆糊受罚,被剪掉舌头,但那种浆糊是用米捣烂做成的。班诺德所说的,恐怕是合成黏胶的那种浆糊。 还有就算是极东什么用米捣烂做成的浆糊,芙蕾德利嘉也不会想吃吃看。 「但还是比第八十六区的合成粮食好一百倍啦,这世上没有比那更难吃的东西了。」 「是什么样的味道?」 对于这个问题,八六们先是互看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地回答。连原本笑都不笑,只是随便听听的辛也加入了。 啊啊,看来是真的难吃到不行呢……光看这样,芙蕾德利嘉就懂了。 既然连不重视食物味道的他,尽管不太明显,还是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塑胶炸弹。」」」」」 「……」 看来连食物都算不上了。
「――停下来了?」 正要出发之际,辛狐疑地喃喃自语。根据他的说法,电磁加速炮似乎前进到遥远西边后就停下脚步,然后动也不动。 「是在整备……换装炮身之类的吗?」 「大概。」 无论如何,这下前进路线就决定了。他们目前的位置在旧国境线西北部附近,要从这里斜向穿越支配区域,走最短距离前往电磁加速炮型驻足的支配区域西南部。 大树树根于地表隆起,枝叶交缠,树荫下杂草茂密生长,形成了天然要塞。五架「破坏神」与「清道夫」藏身于战车型跟重战车型无法入侵的这座古老森林,急速飞驰。 如同白天所做的决定,他们让芙蕾德利嘉乘坐「狼人」。 「破坏神」的驾驶舱有着固定、搬运伤患用的折叠式辅助座椅,但终究只供紧急使用,并未设计成供人长时间乘坐。讲得具体点,就是非常硬又非常窄。 因此芙蕾德利嘉很快就离开了辅助座椅,现在乖巧地缩在莱登的双腿间。 就辛预估,应该可以前进一段距离不需战斗,而且莱登个子高,不会被芙蕾德利嘉挡到,所以就随便她了。 是不重要,不过要是这副样子被其他家伙看见,可不只是被笑一笑就结束了。莱登忍不住叹气。他由衷庆幸不用像小时候看过的机器人卡通,每次通讯时都会即时映照出对方的脸。 「如果战斗快要开始,你就要回辅助座椅喔。还有,绝对不准讲话,会咬到舌头喔。」 「余明白,别把余当小孩。」 嘴上这样说,目光却频频偷瞄光学显示器中流窜的机外影像,完全就是个小孩。一双眼睛因好奇与兴奋而闪闪发光,本人似乎以为藏得很好,其实完全穿帮了。
「哦哦!有鹿!莱登,有鹿耶!」 「是啊……」 莱登侧眼看了一下,在小树林的遥远另一端有两头鹿,用乌黑眼睛凝视着不适合这里的不速之客。无角的母鹿应该是母亲,另一头是纤细娇小的幼鹿。 莱登心想「那个很好吃呢」,但这种感想现在应该没人要听,他姑且吞了回去。 对莱登而言,他在第八十六区战场早已看腻了这种森林许久无人管理的深绿黝暗,但对芙蕾德利嘉而言想必不一样。对于只知道号称什么帝国军最后堡垒的圣耶德尔,还有前进基地及其周边环境的她而言……这时莱登才想到,她可能是初次目睹这片风景。 也是啦。因为他对这种心情并不陌生。 已经过了快一年了,那是去年秋天的特别侦察。当时他看见了许许多多初次目睹的景色……的确令人赞叹。 能亲眼目睹未知的某些事物,是很特别的一件事。 就连足足五年让人藏匿在八十五区内,还有机会看到电视或什么的莱登,都这么觉得了。 那些同伴自从十年前被扔进第八十六区后就不曾外出,真的只知道强制收容所与战场的风景,他们心中产生的感慨无从想像。 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莱登曾在遭人弃置的某个古老、陈旧的都市驻足。 那是个万里无云的日子,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仅以白石打造的街景,以及转成金黄色的银杏林荫树铺成一片落叶地毯,残留于枝桠上的黄叶漫射朱红光线,在这黄昏的废墟,连空气本身都散发金色光辉。 可蕾娜兴奋万分地到处乱跑,在堆积的落叶上滑了一跤,摔了个四脚朝天。一旁看着的辛笑到停不下来,气得可蕾娜涨红了脸找他吵架。 ……对,记得那时候,那家伙都还有笑容。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 一回神才发现,芙蕾德利嘉正用她那血红的大眼睛,抬头看着自己。 「莱登……汝是辛耶的挚友,对吧?」 「才不是,只是有段孽缘罢了。」 芙蕾德利嘉太过直接的讲法,加上莱登绝不愿承认的言词,使他想都没想就加以否定,但芙蕾德利嘉不肯移开真挚的目光。 「……你是要说刚才的战斗吗?」 「从前次大规模攻势以来就是了。」 哼。莱登用鼻子哼了一声。他想起来了,芙蕾德利嘉之前好像也提过类似的事。 「大规模攻势的时候,老实说,我们脑子也有点乱……那时候敌人太多,我本来以为他是受那些东西影响了,但是……」 莱登以为他是受到怎么打都打不完的敌军数量,以及亡灵们震耳欲聋的悲叹影响,然而…… 「他那时是什么状况?……是说你啊,干嘛去跟他同步?」 那时因为状况实在太过恶劣,记得出击前应该有严厉叮嘱过她不可连接同步,会害人分心。 他们不想让芙蕾德利嘉听到任何人死前的状况,况且当晚蜂拥而至的死者悲叹,数量庞大到就连辛都变了脸色,情况相当骇人。 那家伙绝不会希望年幼的芙蕾德利嘉心灵因此崩溃。 「……因为共和国――『铁幕』沦陷了。所以,余想通知他……」 「……」 那个笨蛋,竟然连这种事都一个人承受。莱登内心不禁苦涩地这么想着。辛就连遥远彼方的「军团」位置都能清楚掌握,不可能没注意到共和国灭亡。 虽然对辛而言,共和国与在国内高枕而眠的白猪想必无足轻重,但是…… ――我们先走一步了,少校。
那个笨蛋难得地,真的很难得地,关心的那最后一名管制官呢? 芙蕾德利嘉缩起身子,仿佛感到一股寒意,用小手搂住了自己的肩膀。 「然而,他并未回应。辛耶那时的模样……正与齐利亚的最后那段时期相同。」 这回答比想像中更糟。 「……这么严重?」 「他什么都没看见。除了眼前该打倒的敌人之外,什么都是。方才的战斗也是一样……不对,比大规模攻势之时更恶化了……」 「是啊,那家伙以前从来不会连周围的我们都忘掉。」 不对――似乎只有过一次。 在共和国第八十六区,第一战区的最后一战。 就在辛四处寻觅了足足五年,终于见到了失落的首级,以及――哥哥的亡灵时。 他说要单挑。 丝毫没考虑到他们的心情。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芙蕾德利嘉,你……如果我叫你除了那个笨蛋之外什么都不用管,你能接受吗?」 莱登低头看着她,嫣红眼眸的少女僵硬地点头- 「――确定要再次进军了。」 不适合称为皇室御用座车的粗朴装甲指挥车里很暗,只能看见将管制席椅背放低到极限,身体沉入其中的人影,以及一旁弯膝下跪的少女身姿,形成了朦胧的剪影。 将一身长版立领的联合王国军服穿得笔挺的王储,站在指挥车的车门处说着。 「根据先行追踪电磁加速炮型的联邦异能者表示,那头巨龙似乎在支配区域南边的花鹫南路线上停止前进。联邦军本队与盟约同盟军将一面压制这条路线附近地区一面前进。我等联合王国军则与联邦军分队通力合作,压制支配区域北侧的花鹫北路线。
」 人影依然以单手手背遮住双眼,只有少女将目光转来,一双绿瞳像猫一样,在微暗中闪耀。 「你们也是,我得再请你们尽点力……损耗部分有备用品吗?」 「为防万一,我已事先命令后方把能够调动的尽量送过来,兄长。要让军团规模的人员再次进军,无论如何火速处理,恐怕都得等到今日傍晚时分才能开始行动。在那之前,我会让我这边也准备妥当。」 听到这番伶俐的回应,王储优雅地含笑点头。 「也就是说为协助南侧进军,由联合王国主动负责声东击西。即使如此,一旦联邦军本队开始进军,『军团』不可能看不见……关于这方面的对策呢?」 「听说盟约同盟将会用上开发中的反雷达兵器。在低空制造出金属箔云层,借此迷乱警戒管制型或斥候型的耳目,妨碍『军团』间的通讯。虽然持续时间极短,效果范围至多也只能涵盖支配区域南侧,但对方表示只要统统用上,最起码能撑过足够的时间,让敌军将联合王国军错判为主力部队。」 「这么说来,同盟还真是下了很大决心呢。对付具有高度学习能力的『军团』,这招恐怕只有第一次使用时有效。」 「一旦这次落败就没有下次了,那边会这样判断是理所当然。我们联合王国也一样啊。」 「谨听尊命,兄长……不过话说回来……」 这个人影面对无论王位继承权序列或军方阶级都在自己之上的王兄,不但不正眼瞧着对方,甚至一直没挪开遮眼的手,直到现在才终于端正态度,回望着王储。 眼瞳是紫色的。 「无法自行起飞的航空兵器、开发到一半的试作品,以及尽是少年兵的特攻部队。虽说那个共和国的什么有人式无人兵器荒谬绝伦……不过无论是哪里,都顾不得那么多了呢。
」 「关于这点,我觉得你可爱的小鸟们也挺令人厌恶的……今后情况会更严苛,麻烦你想好对策。」 「遵命。」- 在染成橙红色的南边天空,一群机影自南方棱线拖着白色尾巴起飞。 那是远距离操纵的小型无人航空器,对空炮兵型还来不及反应,它们已在上空自爆。细碎但为数众多的金属箔一边漫射这天最后的阳光一边四处散播,互相重叠,最后化为低低遮蔽黄昏光线的乌云。 第二队飞越乌云上方,进行自爆。接连着是第三队,然后是遭受对空炮火而炸开的第四队,金属箔云层随之扩散,暂时遮蔽「军团」们的通讯网路。 然而这种妨碍行为,对于不在金属云封锁范围内的斥候型完全不具意义。 遇到这种己身资料库中不存在,但据推测应为攻击行动的机影与云层,机械蚁群贪婪地收集资讯,呈报广域网路。它们具备的高性能感应器无法透视云层,与理应存在于云层底下的僚机通讯遭到阻断。它们判断这是扰乱可见光及电波的反雷达兵器。 事前迷乱敌军耳目,是进军时的基本工夫。然而这次行动太过显眼,「军团」们除了金属云周边,同样也加强戒备其他方向。 不消须臾,从相反的方向,联合王国以及联邦军势自北侧与西北战线再次开始进军。 果然是声东击西。两条战线的指挥官机们做出判断,向支配区域内的后备部队要求支援- 「――有动静了,似乎中了北侧的引诱作战。」 「双重声东击西啊,北边与南边的那帮人也真是拼了命。」 他们在走了一天的森林里,选了一块仿佛遭人遗忘的小村遗迹当成营地。 众人让「破坏神」趴在广场上。在面对广场的教会玫瑰窗复杂光影洒落的小圣堂里,莱登无奈地摇摇头。
「这下本队才终于能行动啊……已经不能用『拉开一段距离』来形容了。」 「他们那边打算直接彻夜进军,我想这段时间内应该会缩短些距离。」 「那倒也是。」 不同于本队只要战斗部队换班即可,他们属于小队,不休息会撑不住。「破坏神」又是战斗又是行军了一整天,也需要整备。最糟的情况下几天不睡也还挺得住,但包括战斗在内,不管做什么效率都会降低。 所幸电磁加速炮似乎仍停止不动,看来应该是在做整备。口径八毫米――重达数吨的炮弹想必光是装填都要费一番工夫,不让八八毫米战车炮射穿的装甲也是,每块模组都相当有重量。敌军当前还要传送中枢处理系统的构造图并强行直接进入战斗的举动,或许也造成了影响。 过去这座村落的居民似乎在遭受「军团」袭击前――说不定在那好几年之前――就已经离去,一间间朴素的砌石房舍都没有战斗或破坏的痕迹。包括芙蕾德利嘉在内的三个女生猜想炉灶或许还能用,就去了厨房;赛欧去看看宅第有没有剩下像样的房间,现在小圣堂里除了莱登,只有辛一个人。 「……辛。」 辛兴致缺缺地看向莱登,还没用不感兴趣的口气应声「干嘛」,莱登便切入正题说: 「你带芙蕾德利嘉回去。」 隔了一拍。 不,是比那再久一点的时间。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白天我就说过了,因为你最适合啊。要穿过满坑满谷的『军团』回去而且不被发现,除了你以外谁办得到?」 「追击呢?」 「对方不是停下来了吗?就算有动静,反正它只能在铁路上移动,靠知觉同步传达也勉强可行。而且幸好这次不像上次,听说有别人大动作地声东击西把敌人引开呢。」 哼。辛笑得像一把刀。
啊啊,就是这副表情。 恍如冰刃,恍如癫狂,恍如挑战死地的战鬼笑靥。 跟他挑战他老哥之前,脸上浮现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以为光是应付声东击西的战术与本队,就能让『军团』忙不过来?按照上次通过支配区域【这里】的经验,你应该知道一旦交战,马上就会全军覆没吧?」 「总比被现在的你拉着去好一点……虽然你从以前脑袋就有问题,但最近更离谱,从刚才的战斗到现在更是病入膏肓了。」 仿佛冲过生死线的正上方,只能以暴虎冯河来形容的白刃战斗,向来是辛的常态。但他同时也能保持冷静,掌握住整体战况,或者应该说有在俯瞰战局,所以虽然多少会怀疑他脑袋不正常,但之前并没有特别担心他。 而这种平衡,最近明显地开始崩溃。 辛如同走在剃刀边缘的暴虎冯河性情依旧,但意识变得只放在眼前的敌机上。放在那架敌机与――作为纯粹的人造杀戮者,远比人类善于战斗的「女武神」之间展开的,炽烈而惨烈的斗争上。 就像希求着斗争尽头的事物。 「你被影响太深了……到底是怎么了?」 被素未谋面,生前不曾邂逅的芙蕾德利嘉骑士的亡灵影响。 或者是被战场本身的狂热影响。 「……没什么。」 莱登狠狠地啧了一声,他是觉得不至于,但…… 「你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去吗?白痴。」 还是说辛根本没注意到? 辛以为把情绪都压抑在面无表情的脸孔下,其实整个人摇摇欲坠――对自己本身的纠葛与懊恼摇摆不定。 「……蒙混?」 「很遗憾,我跟你认识久了,连你自己看不见的部分,我都能看到一点。」 自己的表情自己看不见。
这家伙现在,对于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 毫无半点自觉。 「居然这样迷迷糊糊的不晓得要干嘛……你这家伙是退化回到几年前去啦?」 刚认识的时候,看在当时莱登的眼里,辛像是个严重歪扭,而且很不安定的东西。 虽然现在还是一样严重缺乏社交性,但当时更糟,对旁人总是划清界线。 只有简报、一些报告或埋葬战死者时才跟大家来往,连跟同样身为八六的战队员或整备组员都几乎不说话。正如通称所示,辛就像伫立于战场的死神,只是一味面对某人之死……大概就算他真的把某些人当自己人,也从不向任何人敞开心扉。 现在回想起来,莱登会觉得那也无可厚非。 辛不但差点死在哥哥手里,而且那个哥哥似乎还没原谅他就死了。本人分派到的地点永远是激战区,部队的同伴每次都抛下辛一个人全军覆没。 ――你…… ――即使跟我在一起,也不会死呢。 经过大约半年,战队解体,他们搭乘运输机前往下个赴任地点时,辛对他说过这番话。那时辛还没变声,嗓音比现在尖,像个小孩子。 当时莱登说「你在鬼扯什么啊」,没当一回事。 但那时候的辛,内心某处可能还觉得无论是哥哥的死,或是并肩作战而早一步捐躯的同伴们,都是自己害的。 不是你的错。 其实辛似乎是到最近才整理好心情,至少能够毫不排斥地听莱登这样说,而不放在心上。那时他们在第八十六区战场活过了好几年,像可蕾娜、赛欧或安琪这类「代号者」同伴多了起来。同个战队的战友,变得不再那么容易丧命。 鲜红眼瞳仿佛忍受着什么般歪扭,低垂下去,像要别开目光。
辛看都不看莱登一眼,愤愤地说: 「既然这样,你们带芙蕾德利嘉回去好了。与其带着一群累赘,一个人追击还比较好。」 「……你说什么?」 「如果会回不去,我一个人回不去就够了。你们如果有打算回去,就没必要刻意踏上回不去的路。」 「你……!」 莱登想都没想就动手了。 他抓住机甲战斗服的胸襟,踏出一步,抓着辛撞上在他背后的柱子,发出一声低沉的撞击。 「……你够了。」 第一次相遇时的身高差距,即使后来各自长高,到现在仍没多大改变。他俯视忍不住瞪着自己的血红双眸,从咬紧的牙关之间挤出声音说着。 「什么自己一个人牺牲就没事了,你可别有这种念头。什么叫作如果会回不去?别给我讲得好像你不会回来似的。」 「……我并没有打算送死。」 「是啊,我想也是。但你现在也没打算活着回来吧!」 说什么「你们如果有打算回去」,简直好像事不关己。 好像自己死了也没差。 好像认为自己一个人死去,也不会在任何人心中留下伤痛。 他不是现在才这样。 那已经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了,在特别侦察的最后一场战斗中,他有意成为诱饵时也是如此。 更早之前,在第八十六区的最后一场战斗中,与苦苦寻觅的哥哥亡灵搏斗时,也是如此。 一副打从心底觉得就此结束也无所谓的嘴脸。 「你了结掉你老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继续前进吗?并不是为了葬送你老哥才活下来的吧……可别搞错了!」 「既然这样……」 那种声音,就像某种物体挤压摩擦。 同时声调中,又带有某种哀鸣。
「既然这样,那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 情绪激动之下脱口而出的疑问,讲到一半就停住,好像不敢再问下去。 他这种沉默,是因为拿这种问题问别人时,就表示自己没有答案。 啊啊,原来如此。 莱登终于察觉了。 这家伙真的――就是一把冰刃。 只为了唯一目的磨砺锻炼,一旦斩杀了那唯一对象,就会直接一同折断碎裂――辛就只是这样的存在【物体】。 为什么,自己至今…… 没能体察到这点? 「……我不想死,就这样。我认为这样就够了。大概其他家伙也一样吧。」 其实一个人活着的理由,一定是只要这样就够了。 但是,辛受到哥哥指责「要是没有你该有多好」又险遭杀害,一直以来为了弥补罪过而战。 辛是这样活过来的,或许还无法容许自己只为了生存而活下去。 「这是你的道路,你自己决定。不过,我们好歹也是同路人……你累了,我扶你。你撑不下去,休息就是了。所以……」 如同在特别侦察任务的最后一场战斗,辛选择成为诱饵时那样。 如同在第八十六区的最后一场战斗,与哥哥亡灵相遇时那样。 丝毫不顾莱登的心情…… 「我可不准你单打独斗。」 「总觉得啊,好像只有我被排挤在外耶,或者该说似乎没把我算在男生里面耶――?好吧,反正那不合我的个性,是没差啦。」 「因为辛跟莱登交情很久,而且在认识我们之前,好像就发生过很多事了。」 「也是啦――」 「是喔?」 「他们有过那种好像漫画一样肉麻的插曲,像是以拳交心之类的。
回去之后,你可以去问问莱登。」 ……如此这般。 从身高依序排列,安琪、赛欧与芙蕾德利嘉只从遮蔽处露出半张脸,三个人讲着悄悄话。 顺便一提,遮蔽处指的是慢慢地、偷偷地移动到小圣堂入口的菲多货柜背光处,剩下可蕾娜被安琪从背后架住,被她一手捂住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原来是可蕾娜一看到两人像在吵嘴,就跟条狗似的想冲过去,被安琪一把抓住,不让她去。 事情似乎谈完了,确定两人都离开后――虽然是辛甩开莱登的手走远,结束得像是不欢而散――安琪才终于松手。 可蕾娜手忙脚乱地挣扎时突然被放开,收不回力道踉跄了两三步,一回头正想兴师问罪,但赛欧夺得先机,说道: 「我说啊,可蕾娜。这种时候就算你冲过去,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只会越搞越复杂啦。你也稍微收敛点嘛。」 「什……才……才不会呢!」 「可蕾娜如果过去,辛绝对会跑掉喔。要是不能好好对话,那才是名符其实的没什么好谈。」 「毕竟男生就是莫名喜欢硬撑面子,死也不肯在女生面前示弱嘛。」 「……呃,是啦,安琪。是这样没错,但你当着我的面讲会让我心里怪怪的,可以不要这样吗?还有那不是只有男生吧,女生也一样好不好?」 「算是吧。」 安琪温柔婉约地笑着带过,赛欧不太高兴地抬眼看她。 总觉得自从戴亚死后,就都是我在抽下下签耶……赛欧虽这么想,但不会说出口。就算当成玩笑话也太没品了,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安琪听到这种话。 他们送太多战友走完最后一程,都一样放不下死人的阴影。 话虽如此。 「……的确,要说放不下的话,或许是这样没错。辛最近是有点怪怪的。
」 虽然未来这种东西,赛欧自己都还无法明确想像。 但他觉得,辛比较像是不愿去面对。 像是眼不见为净,不去思考,不让自己不小心想到。 死者属于过往。除了悼念他们之外,再也无法为他们做点什么,是过往的残影。 在受困于那些事物的状态下放眼未来……必定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可是…… 「……是说来到联邦之前最后的那场战斗,现在回想起来也不太对劲呢。那种事情……明知一定会死却执意要去的那种行为,辛以往不会自己去做,也不会让其他人去做的。」 因为在那之前,辛必须诛杀哥哥的亡灵。 因为为了这个目的,他必须活下去。 唔――可蕾娜心有不满地噘嘴。 「我觉得不会啊。」 赛欧眼神变得有点冷。 「……可蕾娜,我觉得你最好多试着了解他,而不是只会追着他跑喔。」 「我才……!」 「辛又不是……为了我们而存在的死神。」 不是一味崇拜、依赖、倚靠就好的土木神像。 可蕾娜本来急着想反驳,被他这样指责,闭起了嘴。 她视线四处飘忽,想了一会儿后,尴尬地别开目光。 「……我知道了。」 「安琪一直在担心这点,对吧……你早就知道了?」 被他一问,安琪苦笑起来。 「因为他跟我很像……不被家人需要的小孩会是什么样子,会怎么想家人、世界或自己,我稍微能理解一点。」 「……」 「他们不禁会觉得,说不定是自己害的。
即使理性知道不是这样,但心态上就是无法停止责怪自己……更何况辛不只是不被需要,他哥哥也不只是口头说说,对吧?这种心情,靠他一个人是消除不掉的。」 可蕾娜垂头丧气。 「这也就是说……有我们陪在他身边,还是不够吗?」 「因为我们终究只能跟他说,我们会陪他到我们死去为止啊。可以说我们只是单方面依赖他,总有一天还是打算离开他身边。」 就这层意义来说,他们与辛的关系并非对等。 的确,难怪他们没把自己同样当成男生。赛欧内心悄悄叹气。 谁教自己只会依靠,让辛背负一切……却又从不试着帮他分担。 「……我们总有一天,会不会也为了同一件事而烦恼?我想应该会吧。毕竟未来或是将来什么的,至今我们想都没去想过。」 知道从军五年后必定会死,现在回想起来,倒也是一种救赎。 不管是多严苛的战斗,或是白猪们的恶意,因为看得见尽头,所以承受得住。只要在那之前不屈服,就是自己与同伴赢了。就能够战斗到最后一刻,笑着离开人世――认为自己守得住这点仅有的坚持。 没想到最后竟然活了下来,还有人叫自己回来,要自己活着回来。 想到这次不知道要用同样的态度存活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漫长时间,担心自己坚持不下去――面对那种无止无尽的时间,令人裹足不前。 自己与同伴明明只有一份骄傲,要是撑不过这么长的时间,连这份骄傲都失去了…… 一想像到这点……就不愿去思考未来的事。 「偏偏因为辛有过哥哥这个目的,所以他一定是发现继续往前走也没有终点。但我们其实也一样,其实没有目标,也没有想要什么。」 哪里都能去,却也代表没有必须前往的地方。
就像在无人荒野孤独一人,就算不抵达任何地方,甚至是停在原处,瑟缩成一团等着腐朽,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成为可有可无的存在。 自己与其他人有朝一日,也会面临这种因孤独与空虚而茫然伫立的时刻。 辛只不过是比别人早了点。 赛欧无奈地叹口气。 「我是觉得就算担任前卫【侦察兵】,也没必要连这种事都打头阵吧――」 害得他们隐约之中有所觉悟。 知道就算不情愿也得面对。 知道不像活在第八十六区的时候,可以随时准备明天慷慨赴义。 「辛看起来不在乎,其实满关心我们的,虽然我觉得这很像辛的个性就是了。」 「就是啊。」 赛欧点点头,忽然侧眼瞄了一下可蕾娜。 「我先说清楚,可蕾娜,现在可是大好机会。听说一个人在沮丧的时候,最有机可乘了。」 「我也先说清楚,赛欧,现在虽然应该是大好机会,但只有坏女人才会实行喔,不适合可蕾娜去做。」 「说的也是。」 「才……才不是!我才没有那样……」 「是是是,这些话都已经听腻了啦,而且早就穿帮了好不好?」 「是说可蕾娜,你上次不是自己承认了吗?怎么现在又这样说?」 「那次是因为,那个……」 可蕾娜羞红了脸正要辩解,忽然间,她的脸变得更红了。 她用蚊子叫的声音忸忸怩怩地说: 「……………………………………………………该不会,辛也发现了吧?」 「「……」」 赛欧与安琪不由得面面相觑。 关于这点。 答案将会非常残酷。
所以当着她的面讲,实在有点不妥。 「……辛耶早发现了,但该怎么说呢,感觉仿佛是视为孩子的憧憬或独占欲那一类的呢。」 她竟然说出来了。 「视作妹妹……而且是需要费心照顾的麻烦妹妹。恕余直言,他似乎并未将汝视为女性看待呢。」 「……」 啊,灵魂好像出窍了。 安琪用一种非常吓人的笑容面对芙蕾德利嘉,紧紧抓住她的双肩,芙蕾德利嘉则是脸色铁青地猛摇头。赛欧没理会她们,尽量试着打圆场: 「哎……没关系,至少你是可靠的战友啊,目前先这样就好了。」 「呜……嗯。啊,而且我擅长狙击!一定有帮上他的忙吧!」 这点并没有说错,因此赛欧无言地对她点头。对于以白刃战为主的辛来说,在与敌机展开混战时,能以精密射击做掩护的可蕾娜,应该是位难得的好战友。 应该吧。 「不过话说回来……这样啊,共和国灭亡了啊……」 长达十年之久,那个拿国家这种无从抵抗的巨大权力支配八六们,逼他们前往死境的存在――这么轻易就没了。 「不过余是透过齐利亚所见,因此只看见什么铁幕沦陷,以及『军团』从该处大举入侵的模样就是。不同于联邦,最前线一刻都撑不住即告崩溃。照那样看来……恐怕国家是保不住了。」 「我想也是,共和国那些人……只要自己能活下来,不惜将八六视为弃卒,他们的防卫战略都是这样定的。」 「结果搞到最后自己也全军覆没……真是太恶俗了。」 虽然他们才不管那些白猪会怎样,但不愿同流合污的白系种们,以及同为八六的自己人,也都因为那些人的愚蠢行为而被迫为整个国家陪葬。 这实在――一点也不好笑。
可蕾娜黯然神伤地叹一口气。 「那一定是辛第一次……能跟人说要先走一步,可是却……」 那明明是他初次留下的――试着托付给他人的遗言。 辛想必是认为那个人值得托付――或是让他想托付,可惜…… 「少校……她没能追上我们呢。」 沙沙一声,听见有人踩踏被风吹得厚厚堆起的落叶,他转头一看,只见菲多伫立在那里。今天滥用了一整天的「破坏神」,在这铺石广场的一隅短暂休憩。 看到圆形光学感应器直勾勾朝向自己,辛仍旧伫立于乘坐的机体旁,耸耸肩膀。 「不用担心成这样,我不会那么乱来,一个人跑去的。」 「……哔。」 「虽然一个人去……心情比较轻松就是了。」 因为不需要再替任何人做坟墓。 自言自语的一句话,只有随侍死神身边,忠心耿耿的机械食腐者【清道夫】听见- 白花在浓绿天鹅绒似的草原上如珠玉般闪耀,齐利亚吹散着花瓣奔驰其上。 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疾走于「军团」支配区域的钢铁巨龙。它穿过已开辟的森林,缠绕跨越大河的桥梁渡河,翻越如狂暴大海般起伏的丘陵,在自己负责的作战区域边缘停下步伐。 如今它的身体虽能只身击碎要塞,但每经过一场战斗都得进行长时间的整备。炮身才射个一百发就磨损到不能用,光是换装就要花掉半天以上……这些地方实在极其不便。 那架白色机甲的巡航速度或许与自己同等,不过不像自己能悠然走过友军的支配地区,对方可是要在敌军中突围,不会这么快就追来。 齐利亚侧眼看着原先待机的整备机械们开始工作,目光停留在离此地还很遥远,只在地平线彼方微微探头的灰色影子上。 『苍白骑士呼叫无面者。
已到达作战区域,四小时后再次攻击,于整备完成后的第一曙暮时刻实行。』 『收到。』 好了。 是先与意想不到的同胞重逢,做个了断? 抑或是自己先击发豪华烟火,宣告人类历史的终结呢?- 「――少将,差不多到起床时间了。」 三国联军整晚都在战斗,但他们是让战斗部队轮替,军队成员并非彻夜未眠。 士兵们摊开收纳于步兵战斗车、吉普车或「破坏之杖」机舱空间的简易床铺睡觉,配合前线移动一起前进的司令部将官们也一样。 在组成司令部的营区帐篷一隅,明明还不到起床时间,一身服装却仍然无懈可击的参谋长这样说,让少将不愉快地眯起一眼。 昨晚明明一起讨论今天的作战计划到半夜,他应该是在同一时刻或是稍晚一点才就寝,却一点都看不出来。 「上了年纪了呢,学长……我是很想这样说,但学长应该才三十几岁吧?不注意一点,迟早会有小腹喔。」 「你精神可真好啊,维兰。你就继续仗着年轻乱来吧,反正马上就会跟我一样了。」 「这就难说了。」 「随你怎么说,一超过三十岁,体力就会大不如前啦。」 可能因为刚睡醒,讲话方式不小心变回了许多年前陆军大学时代的口吻。他摇摇头,将不到三小时的睡眠无法消除干净的困意赶出脑海,披起扔在一旁的军服上衣。 为了达成作战目标,他问起必须头一件确认的事: 「八六们现在怎么样?」 「刚刚才终于连上同步……共和国的这项技术还真是方便啊。但我不会想让帝立研究所仿效就是了。」 他一手指指称为同步装置的金属项圈,冷冷嗤笑。 这是借由人类意识进行的通讯,动物实验不具意义。
可以想像直到完成之前,必定牺牲了相当多人命――用共和国那些人渣的说法,就是人形猪猡。 以少将的心情来说,奠基于那种残忍行径上的理论与技术做出来的东西,他既不想用也不想让别人用,但参谋长似乎有不同想法。或许是一方面谴责残忍行径,一方面又将它的产物视为有用工具,想有效运用吧。 话说回来。 「……你说终于连上?」 「因为是通过双方的意识联系,对方入睡时是连不上的。仅仅五人规模的小队,在这种敌境的正中央居然睡得着,真不敢置信。」 那想必也是因为…… 八六们从尚未开始长高的时期起便生活于战场,又在「军团」支配区域存活了一个月之久,对他们而言,这想必只是日常生活的延长。 习惯了……是吧。 少将无意间,想起了两个月前的对话。 若是将军官学校时期也算进去,自己已经从军超过二十年,自十年前与「军团」开战以来便时时刻刻身处前线;但战斗仍对自己造成极大的精神压力。 如果对他们而言战场才是日常生活,自己与其他人的日常生活反而是异常状况的话,的确,要让他们习惯日常生活,或许还需要时间。 她驯服那家伙的时候花了足足五年……而她是怎么办到的? 少将正要进一步思索,但参谋长继续说下去,莽撞地打断了他。 「你猜他们现在人在何处?旧国境往西一二公里。我们这边可是通霄进军,好不容易才抵达目前位置,你不觉得很气人吗?」 少将察觉到他想说什么,扬起一眉。 「……真是意外,我本以为你想在这场战斗中尽量利用那几个孩子。」 参谋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了耸肩。 「你似乎有所误会。
我只是认为锋利好砍的剑应该善加运用,能用得久当然最好……万一被『军团』窃用可就伤脑筋了,得早早捡回来才行。」 长久以来总是与「破坏之杖」同行,顺便还有「女武神」作伴疾驰战场,因此两者皆不在身边的早晨,令他有点静不下心。 在开始准备再次进军的兵营一隅,班诺德伴着唯一从扔下的爱机带出来的突击步枪,跟部下们围坐着,看到葛蕾蒂走来,抬起了头。 「第二曙暮时刻【BMNT2】开始进军,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收到,中校阁下,我们这边随时可以动身……毕竟……」 班诺德稍稍举起机甲驾驶员规格的折叠式枪托突击步枪给她看。 「就像这样,我们一身轻便得很。」 七・六二毫米突击步枪只要打对位置,威力虽然能把成年男性的手脚轰飞,在对付「军团」时火力仍显不足。看到佣兵们拿着巧妙应战的话勉强可对付斥候型或近距猎兵型的武器,还打算上战场,葛蕾蒂展露微笑。 「你担心中尉他们吗,军曹?」 「我将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您,中校阁下。您担心中尉他们吗?」 「我已经尽我所能,再来只能相信他们了。」 「说是这样说,您不是为了保险起见,派人将『女武神』的备用机、弹药与修理零件,连同整备组员从后方送过来吗?安排运输机的事也是,您后来还硬是跟参谋长阁下死缠烂打……」 态度可是强硬到连给人冷酷、精明能干印象的将官,都无条件投降了。 「哎呀,军曹不也是吗?都说你已经没什么事可做,可以退回后方了,你却不听。」 「那是因为那样太逊了,小鬼们喊着『抓到大蜈蚣啦』回来,几个大叔却喝得醉醺醺,成什么样子?将来会被人取笑一辈子的。」 那是可以想像到的,最糟糕的未来景象了。
班诺德从鼻子喷出一股长气,接着说道: 「……这种大家伙组成的军势大概很有困难,但还是加快脚步吧。中校阁下的『破坏神』虽然机体不错,但毕竟没这么长时间作战的经验,搞不好会出些问题。」 「是呀。」 不只「女武神」,任何机甲至少都需要与作战行动相同时间的整备。虽然机体没纤细到不整备就立刻故障,但「女武神」实际部署时日尚浅,极有可能还留有未经发现的缺陷。 葛蕾蒂点点头,然后忽然皱起眉头。 「不过话说回来,连你们都称她为『破坏神』啊。」 「比起楚楚可怜的战争少女,这个名称更贴切吧?对于我们这些粗人佣兵来说,还有……」 班诺德看着一脸不满的中校阁下,故意扬起一边眉毛。 「那些明明叫他们不要去做,却还是整天爱乱来的臭小鬼也是。」 『――啊,糟了。』 听到赛欧在同步另一头小声低语,莱登将目光从眼前的斥候型残骸转到「笑面狐」身上。 八八毫米战车炮的激烈炮声,姑且不论日夜炮火交错的交战区域,在无人的「军团」支配区域,会一路回荡到遥远彼方。 因此极光战队总是尽可能避免与「军团」交战,非不得已必须交战时,会以近身装备发动奇袭再进行即时压制,借此应对。 遵从这项原则,「笑面狐」踩烂了近距猎兵型,正要从它身上跳下,却中途停住了动作。 一看,它的左前脚似乎卡在近距猎兵型上了,引爆装药打进敌机体内的钉枪收不回来,名符其实地钉在上头。 『有办法拔出来吗,赛欧?』 『嗯――好像有点没办法,完全动不了耶……分离好了。
』 紧紧卡在厚重金属装甲上的钉枪,用驱动器输出勉强拔掉,会对关节部位造成负担。一会儿后爆炸螺栓启动,「笑面狐」留下离开机体的破甲钉枪下来。 「这下子『笑面狐』也受损了……损耗比想像中严重啊。」 『……对呀,我跟安琪在昨天的战斗中被碎片打中,莱登在被炸飞时也断了一把机枪……』 大家各自失去了机枪、钢索钩爪或破甲钉枪,不然就是受到装甲破裂、框架变形影响动作等损伤。 看看状态视窗,装载于菲多身上的弹匣、能源匣或备用零件剩余量也开始让人不放心了。这次突击作战原本预定行程不到半天,虽说考虑到孤立的可能性而多准备了一点,但仍不够供应几天以上的作战。 「只有辛没事啊,不过替换刀刃没了就是。」 『……不。』 听到辛的回答,莱登扬起一眉。昨晚露营吵过一架后,他还没跟辛说上几句话。 声调跟平时并无不同,辛这人本来就不爱闲聊,应该也不是有意躲着莱登。 『我这边也是,驱动系统从昨天就状况不佳,好像是第一场战斗造成太大负担了。』 「……你还没改掉老爱弄坏腿部构造的习惯啊?」 共和国那种会走路的棺材也就算了,「女武神」考虑到高机动战而制作得兼具轻量与坚固,驱动系统居然还会出毛病,到底是怎么乱用的? 『我想短期间内还能修一修凑合着用,最起码还不至于不能动。』 「话是这样说,但是甩动得太过度马上就会坏掉喔,别太乱来了。」 『……』 这句话他似乎不肯回答,真幼稚。 『――从弹药与能源匣的残余量看来,只能追到明天一整天了。我想应该来得及,但最好还是努力撑到追上。
』 听到这种不太对劲的讲法,莱登无奈地垂下肩膀。他还在讲这种话啊? 撑到追上。 而不是「撑到与本队会合」。 「……收到。」 在「狼人」的驾驶舱中,芙蕾德利嘉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异能可以让她看见相识者的身影与周遭情景,如同就站在那人的身旁。现在的身影依然不变,过去则来自当时当事人无意识间想起的记忆。 似乎有人想起了去年秋天的回忆。受到共和国强迫,一行人冒死展开突破「军团」支配区域的行军。那是本该撑不到一个月就结束的,他们初次获得的自由旅程。 那是在何处看见的景色?秋意已浓,眼前一片锈蚀的枯叶色风景。伤痕累累的四足机甲,连外行人看了都觉得寒伧,一穿再穿的老旧沙漠迷彩野战服,被战场尘土弄得脏兮兮的。这时旅程恐怕已将近尾声,他们自己应该也有所觉悟,知道无法再前进太多距离。 即使如此,少年少女都在笑。 他们互开玩笑,聊得起劲,脸色疲惫不堪,却还在欢笑。 从她的位置,几乎仅能看见黑发少年对着她的背影,芙蕾德利嘉只看见他的嘴角,一抹笑意烙印在她眼里。 即使达成的同时也失去了杀死兄长这个目的,那时的辛,仍然想像着明天前进的道路以及一路所见,能露出笑容。 他之所以再也办不到,是因为…… 芙蕾德利嘉摇摇头,阖起眼睛- 离旧克罗伊茨贝克市七公里,在栎木大树的森林中,负责巡逻的斥候型发现了那个。 那是总高度约二公尺的某种东西通过,折断的小树枝。不是「军团」,是四足多脚兵器的足迹。 多用途感应器环顾这些痕迹,斥候型向本队送出报告。 狐步一一三呼叫战术资讯链。
已确认有敌性部队深入支配区域- 太阳从他们离开的东方地平线升起,通过南方天空最后西沉。「女武神」追逐着金乌,奔驰于无人战地。 困住了「军团」主力的联合王国军,与正在压制高速铁路花鹫南路线的联邦、盟约同盟联军,似乎巧妙地吸引了「军团」们的注意。虽说一行人以辛的异能事先回避交战,但多亏于此,从第一场战斗之后,他们从未与敌机接触,在敌境中顺畅前进。 在战地的正中央,奇妙地平稳的旅途中,流过光学显示器的「军团」支配区域景观,一次又一次夺去了芙蕾德利嘉的目光。 森林里有一块植物丛生地,蓝花成串盛开。阳光穿透茂密树叶如光柱射下,嫩叶的鲜绿与天蓝色花瓣争相辉耀。 有一座为绿意吞没的城镇,自由生长的茂盛杂草穿破铺石地,行道树将遭人舍弃的轿车、路标或圣女像吞入体内,多层缠绕的藤蔓拉倒了房屋。在这些生锈腐朽的物体上面,秋季的纤细花卉百花齐放。 有一个遭人弃置的村庄,可能原本就是这种土质,缤纷的淡色粉彩砖瓦建盖的房屋宛如童话国度,高耸的草丛本来可能是麦田,褪色的稻草人孤零零地伫立,仿佛苦等着某人回来。 白天他们在建于废墟都市中央的教堂进行大休息,垂直式哥德风格的大圣堂气氛庄严神圣。高至天花板的花窗玻璃在透明阳光下璀璨生辉,对着早已无人瞻仰的冷寂圣域,投下彩色光影与无穷祝福。 太阳离开中天位置,前进路线上不再有可供藏身的森林或都市,一行人虽知危险,仍冲过没有遮蔽物的湖畔。 广阔湖面倒映着远处的废弃城堡,透明深蓝映照出天空,与白色尖塔以及遍覆城墙的大红花朵相映成趣。吹过的风在破败的射箭孔之间飒飒鸣响,以苍天为背景,黑色的猛禽孤影展翅翱翔。远远都能看出它的羽毛七零八落,却仍孤身往天际飞去,乘着高空寒风而直上。
静谧且美丽。 芙蕾德利嘉觉得,自己似乎稍微明白了八六们为何对联邦的――对人类的存亡,甚至连自己与同伴的生死,都怀抱着极其淡漠的价值观。 如果遭人驱逐于城市人群之外,生活于战场,一直以来只活在这种景色中的话。 世界很美。 不需要什么人类,世界一样静谧而美丽。 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非得有人类存在。 其实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什么人类。 无处安身。 无论何地,无论是谁……任何人都一样。 太阳最后沉入地平线的另一头。 这天最后的一道光芒,让万里无云的夕阳天空燃烧似火,在广大平原刻下长长的影子。遥远的山脉为南边天空剪出乌黑边缘,在仿佛空气本身染成朱红的世界中,「破坏神」背后拖着又长又黑的剪影,于草原大海中前进。 草原侧面沐浴着朱红光线,闪耀着泛红金光,同时又在相反的另一侧孕育着昏暗阴影,于风中摇曳。芙蕾德利嘉注视着这片景象,忽然开口了。 好像大海。她说。 如潮起潮落,虽然是满常听见的譬喻。 「……汝等有任何人,看过海吗?」 这句说不上是询问或独语的发言,包括搭乘同一机体的莱登在内,没有任何人回答。 「余未曾看过,也不知有此等景色……尽是些余所不知道的事物。汝等又是如何?」 红瞳注视着光学显示器,心酸地眯细,仿佛渴望着什么。 「余想去看海,想试试所谓的海水浴。余在恩斯特的蜜月旅行照片里看过,在南方某地的海边,有为数众多的人……一定很好玩。」 联邦不靠海。 在帝国时期只有一处靠海,但位于北边国境,是军港。
能享受海水浴之乐的海岸,在附近地区只有邻国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南海岸,或是比盟约同盟更远的南方国度才有;这些地方全遭到「军团」阻挡,现在去不了。 一会儿后,可蕾娜轻声开口说了: 『大海……对耶,我还没看过。』 『因为大家其实很少有机会离开居住地区,大多都是被送到收容所时,才第一次出远门。在战区间移动时,我好像从运输机上看到过一次,但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又不对。』 『我是没去过海边,不过附近有个很大的湖,我以前常去那里玩……好吧,或许是满开心的,还有不少人从附近来玩。』 「小学不知道几年级时,好像有那种例行活动。但还没参加到,战争就开始了……然后就没了,我没看过。」 知觉同步中轻声响起有点稚气的细微笑声,不知是谁发出的。 『大海啊……的确很想去看看呢。等战争结束后,大家一起去。』 『既然要去,我想去南洋岛屿。就是有珊瑚礁或椰子树的那种,还有白色沙滩。』 『我也满想看看反方向的北方冰海呢,而且我听说气温降低时,可以走在上面喔。从这头走到那头,说不定很好玩。』 『好吧,总之先看个星海好了。九条那家伙说过想来个赏月活动,后来一直没办。改天我们就办一场,而且要好好准备。』 虽说是保持戒备的行军,不过目前一直到周围相当远的地方,都没有敌机踪影。转眼间大家就聊开了,东拉西扯一些紧张感有点弛缓的闲话。 在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明明大家都发现他不曾加入话题,却无人提及。 第二天晚上,他们到了一座过去应为大都市的废墟,选在构造复杂的综合展示馆扎营。
趁着夕阳完全下山之前,众人将奔驰了一整天的「破坏神」维修好,当太阳完全西下之时,较早的晚餐也已经用完,再来就只剩睡觉了。 虽说军队野营总是只携带最低限度的生存装备,但直接睡在地面或水泥地上会降低体温,并不妥当。不能获得充分休息的话,会影响到第二天之后的战斗。 因此莱登等人拿出堆在菲多货柜里的简易折叠床,用毛毯裹身,转眼间便沉沉睡去。 虽然再怎么客气都称不上好睡,但八六们早已习惯了这种恶劣环境。这是因为在第八十六区的野营当中,真的只拿一块薄毯过夜并不是稀奇事。 然而对于有生以来除了床铺的厚厚床垫之外,从没在其他地方睡过觉的芙蕾德利嘉来说,有点难熬。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芙蕾德利嘉阖眼了老半天仍没有睡意,终于死了这条心,睁开她那火红的眼睛。 她扭动着钻出盖在身上的毛毯,离开她实在不觉得能叫作床的铁管帆布组合物,套上小小的军靴。 矮床仿佛会直接将地面寒气传上来,一旁的水泥地上有看都没看过的虫子大摇大摆地爬行,让她心烦。这半年多来抱着睡觉的熊布偶不在身边,也让她有些静不下心。 以直达最高楼层的天井为中心,宽广的回廊以及与之相连的大小厅堂,构成了这栋综合展示馆。如今天井顶部的布幕破裂垂落,星辰的灿烂闪光洒落室内。周围毫无人工灯光,战场最深处的黑夜对芙蕾德利嘉而言是未知的黑暗。在回廊另一端的黝暗中,可依稀看见手脚摺叠的「破坏神」,以及傍着它们各自酣睡的人形轮廓。 在意外明亮,形成对比的星光下,今晚第一个值夜的辛抬起头来。 「――睡不着吗?」 不是戒备「军团」,而是野生动物。
特别是远离人类生存圈长达十年以上,在支配区域深处出生以来从未见过人类的野兽,不会害怕人类。虽说它们排斥不会分辨人类与野兽――无法区别一定以上大小的恒温动物,杀戮行为比人类更残忍无情的「军团」,因此不会轻易接近金属与硝烟的气味,但还是小心为上。听他们说以前横越支配区域时,在无法生火的状况下,都是这样度过夜晚的。 几小时轮班一次的值夜工作中,辛分到最轻松的第一轮,想必是莱登等人的一番好意。就连睡梦之中,辛都无法避免听见「军团」们的声音,这份职责谁都无法代劳。既然如此,大家想让他至少睡久一点。 「唔嗯,余并未分到值夜却不就寝,真是抱歉。怎么睡就是不舒服……」 辛拿马克杯装了即溶咖啡给芙蕾德利嘉,她接过来,走到辛当椅子坐的简易床铺,在他身旁坐下。无论是即溶咖啡粉或能用小锅子烧开水的固体燃料,都是军用口粮的一部分。用提早吃晚餐时烧的热水冲泡的咖啡不烫,为了补充战斗消耗的庞大热量而加了大量砂糖,很甜。 辛似乎不怎么爱吃甜食,不太享受地喝着自己马克杯里的咖啡。 「只是觉得与其让步枪都不会用的家伙值夜,还不如让菲多守夜算了。」 「哔!」 「……菲多,保持启动状态会浪费能源匣,所以我不是命令你切换为待机状态,等我们明天叫你吗?」 「哔。」 「………………好啦,随便你吧。」 光学感应器像点头般闪了一下,不过菲多的巨大身躯文风不动。大概是打算陪辛醒着,直到他换班就寝吧。看到菲多像个忠心又顽固的仆人随侍左右,辛又好像被它打败似的直叹气,让芙蕾德利嘉忍不住轻声一笑……然后忽然皱起双眉。 或许只是因为身处战场,但芙蕾德利嘉感觉包括辛在内,八六们变得更常待在「破坏神」身边。
四个人影简直就像依偎着自己的「破坏神」入眠。在洒落的星辰光影下,辛背倚着「送葬者」,将自卫用突击步枪靠在肩上值夜。就像年幼的小孩子抱着心爱布偶入睡,没有它就怕黑睡不着似的。 他们夹在「军团」大军与迫害、驱逐他们的祖国之间,以明日命运莫测的战场为故乡,被迫面对眼前的死亡,迫于无奈必须扭曲地成长茁壮。 也许其实,比起外貌看起来,他们精神上的某些地方,仍一直是稚幼的――…… 「……干嘛?」 「没什么。」 要说扭曲,芙蕾德利嘉自己也一样。她像要逃避与自己同色的鲜红眼瞳,抬头仰望星空。 不同于空气冷冽澄澈的冬季星辰犀锐,秋季群星的光辉是深沉的,如同静静地呢喃。淹没天球的无数恒星,在远方闪烁辉耀。白日草丛的淡淡热气此时匿迹隐形,甜美浓密的花朵芬芳融入星夜黑暗之中。 繁星似雨的花香夜色。 然而看在芙蕾德利嘉的眼里,这情景只是美,却冷漠无情。 让人屏息的满天星斗也好,花香馥郁的夜色也好,都是因为无人居住此地。只要有人居住,在城市的灯光与喧嚣中,微小的星光或花香全都会脆弱消逝。 如同炽热的沙漠,或衰微的荒野。眼前的这片绝景,与因为某些灾害而遭受污染,变得不适合人居的废墟,本质上是相同的。 荒凉。 调离视线一看,在空间的角落暗处,可隐约看见一只遭人舍弃的老旧兔子娃娃,寂寥地掉在地上。 「……这种光景……」 从一开始就身为破坏与杀戮的化身,出于人手的杀戮机械们,或许还无可奈何。
但死去之后受困其中,原本应为人类的…… 「就是『军团』们所期望的吗?」 芙蕾德利嘉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毋宁说是自言自语,但辛想了想,摇摇头。 「很难说吧。」 受困于「军团」体内的死者临死之前有什么想法,即使是辛,也只能从他们最后的声音做推测。 传进他耳里的机械亡灵们的悲叹,不管是谁,都哭诉着回归的心愿。 「……也许它们什么都不期望。」 既然它们原本就是兵器――是为了某人的愿望,而任人役使的工具。 「那些家伙是亡灵,不管有没有吸收战死者的灵魂。死人本来……就不抱任何期望。」 「汝从何得知?」 「……因为我也一样。」 险些遭人勒死,捡回一命的自己――某个部分一定仍是死的。 从那晚以来,自己是真的抱不了任何期望。 诛杀了哥哥后,自己就一无所有了。 没有想做的事,也没有想去的地方。 之后的事,他想都没想过。 辛调离视线,不去看仰望自己的艳红双眸。 如今他不得不产生自觉,知道自己是在逃避。 「至于大海……」 出生于共和国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在被送到强制收容所之前,从未踏出那里一步的辛,也没看过海――没看过被「军团」夺走的景色。 「我不会想看,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或想去的地方。虽然我并不因此感到困扰……但在傍晚那时候,我发现就连那点程度的『想做的事』我都想不到,是有一点奇怪。」 连那点芝麻绿豆般的,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无关紧要的愿望,他都真的完全想不出来。
去年晚秋,他们沿着与这次相反的方向在支配区域中前进,那时好开心……对,他想,那时候应该是很开心。看见如今不为人知的自然绝景,经过城市村镇时接触到陌生的风土民情,这些事令他们驻足,或是过门不入,每次都能够由自己决定、前进,初次获得了完全的自由――辛记得那时候,自己就跟同伴们一样,只是纯粹地乐在其中。 因为他以为迟早会结束。 因为他以为总有一天,会走到旅途的尽头。以为自己会到不了任何地方,在不为人知的状态下,直接拿有缺陷的铝制棺材当成临终之床,在战地尽头死去―― 然而自己却受到哥哥搭救,得到联邦收留。意想不到地存活下来,结果放在眼前的,是未曾设想的长远未来。对于本该不久于人世的他来说,那实在太过漫长,目标太过遥远。 得到的「自由」,无法想像的冥茫――对于没有血统、故土可依靠,也没有指引可作为目标的自己来说,这太过巨大的空虚……令他害怕。 这点同伴们应该也是一样,但他们在空虚当中,却发现了些微的愿望。 没有愿望,等于没有活着。 没有期望的事物,等于没有求生的意志。 看来只有自己――还没能好好活着。 「――我不是你的骑士。」 辛重复了在一个半月前作战决定后,自己对芙蕾德利嘉说过的话,继而轻叹一口气。 「我明知道是这样,却……抱歉,我拿了你的骑士当借口。」 没有可求取的目的,只为返回战场而找借口。 「虽然我仍然想走到最后一步,这点并没有变,但哥哥已经不在我的目标之中了。目前,我认为我想要一个新的目标,用来代替旧的。」 芙蕾德利嘉用鼻子哼了一声。 「余认为不只如此。
」 「……?」 「汝必须知道自己弄错了看镜子的方式,汝的性情并不如汝所想的那般冷酷。汝大可一句话『与我无干』置之不理就是了,然而一旦有人向汝求助,即使是亡灵,汝都无法视若无睹……真是个烂好人死神。」 她固定视线,注视不在这里的远方某处,呢喃般地说了。 「至少余――是因为汝回应了余,才能为齐利做解脱。」 芙蕾德利嘉的目光,始终对准她那在暗夜彼端持续吼叫的骑士。 「那受困于战场的幽深之处,哭诉的模样令余哀怜,余希望让他解脱……希望让自己脱离永远看着他悲叹的命运。汝又是如何?」 「……不。」 辛只希望埋葬在战地最深处不停呼喊的声音。 从不曾想过――让它们消失。 「余也是……」 这时,芙蕾德利嘉用泫然欲泣的表情,笑了。 「余害怕齐利遭人讨伐。」 她说…… 她害怕失去―― 「余在这联邦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在这改为共和制的国家,仅仅活着都会成为动乱的火种,如同灾厄之子……余消失,对谁而言都好。」 联邦虽从独裁转变为民主共和制,然而过去独揽大权的前贵族至今仍坐拥潜在势力。辛来到联邦不满一年,除了军队几乎一无所知,却也感觉得到这点。军阶越往上升,军官结构越是充斥着各民族的贵种,夜黑种与焰红种这二色更是占了将官的大半。 一旦女帝存活――颠覆国家的大义名分仍在,让野心勃勃的人知道了…… 「即使如此,为了有朝一日能讨伐余之骑士,余认为自己必须活下去,然而……一旦齐利遭人讨伐,此种借口也就不复存在。这――令余害怕。」 「……」 即使如此。
仍然必须让他安息――必须赎罪,否则无法继续前进。 「……汝此时恐惧着不敢前进,是因为汝正试图正确地注视未来,试图正视充满艰难险阻的将来方向。这并非可耻之事,而如此短暂的期间,汝可将共同前进的同伴们当作支柱。所谓同伴……人与人之所以相知相守,正是为此。」 「……莱登也这样讲过我。」 忽然间。 冰冷的念头刺进胸口。 就算眼下这一刻是这样好了。 我们的死神。 那些曾这样叫过自己的人。 总有一天,也会…… 「明明会先走一步……是吗?」 「……?」 「……没什么。」 含糊带过的话语,就这样散落在深更黑夜中,消失无踪- 第一曙暮时刻。 在太阳尚未露脸的黎明时分,齐利亚侦测到仅稍许照亮周遭的微光,从待机状态中觉醒过来。好似群剑如墓碑竖立地表的古战场,变形扭曲的重炮炮身林立于薄晓的漆黑草原。放眼望去,它那些收起翅膀休息的子机也同样醒转过来,振翅声如涟漪般扩散。 扫荡作战的时刻到了,与夜色一同隐蔽它存在的成群阻电扰乱型退离上空,归它指挥的「军团」们远从数十公里外的战场传来动身的气息。 敌军势力感觉尚未有动静。虽然拂晓攻击是尚无雷达或夜视装置的时代老旧过时的常套战术,但对付两者皆有所匮乏的敌军依然有效。 斥候型的观测情报送出,配合这个动作,它望向在十几公里前方,凭着光学感应器只能从地平线微微看见顶部,以装甲板与水泥构成的建筑物。 『苍白骑士呼叫无面者,即将开始扫荡作战。』 不眠的自动机械即刻做出回应。
『无面者收到――广域网路有讯息传达。』 ……嗯? 『已发现入侵支配区域的敌性部队。状况整合之下,推测应为贵官所追踪的对象――因此,随后将于贵官的作战区域附近实行探索行动。』 齐利亚脑中,落下一个无声的冷冷嗤笑。 『――收到。』 果然追来了啊,我的同胞。 火花即将升空,在那之前――你快过来吧- 「――走吧。」 作战第三天,不论会是何种结果――今天都是最后一天。 在破晓的苍茫夜色中,「破坏神」流星赶月地奔出废墟都市。 由「送葬者」带头,部队组成非正规的楔形队形。一行人在破破烂烂的褪色五色旗飘扬的大街上,踩踏着玻璃与水泥碎片,跨越倾颓的女性雕像疾速奔驰。 霎时间,西边天空发光了。 接着在远方传来着弹的冲击力。猛轰的集中炮火,使得尘土在地平线另一头沉重而浓厚地飞扬。 『似乎……不是电磁加速炮型。我看是长距离炮兵型喔。』 『打得满偏的呢……可是,那个方向又没有联邦军本队,到底是要打谁……』 安琪说到一半,包括她在内,霎时间,所有人倒抽了一口气。 因为追逐着漫天尘土,一片红莲火海扩展开来,染红了着弹地点的天空。 『烧夷弹……!』 这种炮弹在弹壳内充填了混合黏稠剂的燃料,于着弹的同时散播燃料点火,以烧毁对象为目的。 由于共和国与联邦皆以延烧性低的石造建筑为主,「军团」很少使用这种武器,不过这种炮弹比其他任何弹种更受人排斥。高黏性的烧夷弹填充燃剂【凝固汽油】具有黏附在对象表面持续燃烧的特性,而且基本上无法以水浇熄。
一旦有人运气不好被泼到,下场将极其悲惨。 天空再次发光,大楼的缝隙间,地平线上的朦胧森林树梢在一瞬间内起火燃烧。 『该死!想放火把我们逼出来是吧!』 「军团」必定是发现了己方存在深入敌境的痕迹。 就算「女武神」属于最新型机体,也无法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行军。不只冷却系统撑不住,在消耗大量氧气燃烧的燃剂烈焰中,驾驶员迟早会窒息。 第三波射击来了,火势在更近的位置出现。敌军把能潜藏的地点,以及可作为移动路线的地形,一个不剩地全部击溃。 『辛!』 「只能出战了。全体人员准备战斗,三百秒后与第一队接触。」 辛确认附近一带的「军团」位置,离开平原后,选择遭遇敌人最少的路线,在废墟都市中疾走。 长距离炮兵型发出咆哮,炮击要来了。一察觉到这点的瞬间,他们刚刚身处的废弃都市立即成了目标。 炮弹落在极近距离内,行道树被打个正着,一瞬间便成了火球。再怎么难以燃烧的活树,遇上燃烧温度足足高达一三度的烧夷弹烈火,一刻也支撑不了。 泥泞般的燃剂【凝固汽油】接连泼洒下来,火舌舔舐气化的表面,附近一带转瞬间化为火海。拂晓夜色封锁下的都市为业火所笼罩,舞动着黑影与红焰。 老旧大楼随着延烧火势倒塌,一行人惊险万分地冲出市区。 『被发现了!』 在遥远的地平线附近,斥候型的剪影将感应器朝向他们。紧接着「神枪」以炮击摧毁敌机。即使如此,恐怕八八毫米炮的炮声还来不及回荡,周边部队会先借由资讯链传达情报。 下个瞬间,翻越至今藏身的地平线,宛若乌云的大军铺天盖地涌出,就连莱登也不禁屏息。
『数量也太多了吧……!每次都这样,像群虫子似的冒出来一大堆!』 「大概表示电磁加速炮型真有这么重要吧……左翼较薄弱,我们以最大战速突破。」 『……收到。』 火焰与火焰相互混合唤来强风,火灾融合形成的上升气流将万种灰烬卷上高空,大量尘埃使得上空的水分子凝结成雨。 在被灰尘弄成淡黑色的滂沱大雨中,「破坏神」翻越平原,在低矮山地上披荆斩棘,一路疾驰。 烧夷弹达成了目的,虽然停止炮击,榴弹炮的钢铁豪雨仍混杂于骤雨之中,一刻不停息地降下,不带足音的铁灰身影在绿荫另一头若隐若现。 地势高低不平,树根与枝桠交相错综的山野阻挡了重量级战车型入侵,但机体重量相近的斥候型沿着「破坏神」走过的路直线追来。透过灌木丛与枝叶的狭缝,在视野下方的悬崖底下,可以看到战车型编队似乎以资讯链互通消息,掌握到己方的位置,取道地势较平坦的河床一路追来。 『――辛,还剩下多少距离?』 「直线一万五千,对方移动了少许距离,又停住了……虽不知道它有何打算,总之我们趁这时候拉近距离吧。」 芙蕾德利嘉说道: 『他似乎有所企图……不过这究竟是何种地点?一字排开的尽是固定式炮台,如此怎能支援前线……』 说到一半,芙蕾德利嘉心头一惊,倒抽一口气。莫非是……她讲到一半闭上了嘴,但辛没多余精神追问。 『下面!要打过来了!』 下方的一辆战车型旋转炮塔,一二毫米的炮口朝向他们。它让前面二对节肢跳起,硬是采取了不擅长的仰角,战车炮发出咆哮。 「……!」 炮弹命中悬崖斜坡,位置在楔形队中排的「笑面狐」与后排的「雪女」之间地面的下方。
整块掀飞的泥土伴随着冲击波向上爆发,紧接着就像给人临门一脚,长距离炮兵型发动炮击。连坚固建造的战壕都能一击轰成砂土高山的一五五毫米榴弹炸开,使得支撑山野湿滑土地的树根整条断成一截一截,吹飞出去后向下崩落。 『啊……!』 「雪女」遭受这场崩落波及,滑落山谷。 『安琪!』 『……我没事,机体没受损……可是……』 她一路滑落到十几公尺下方,那里又是一片平地,「雪女」一边拔出埋在沙土下的脚尖,一边回头。 鲜红色光学感应器迅速扫视崩塌的斜坡,跟着往左右微微晃了晃。「破坏神」的光学感应器操作是眼动追踪型,应该是机内的安琪轻轻摇了摇头。 『抱歉,我恐怕爬不上去了,就待在这里拖延敌人脚步吧……菲多,备用的飞弹荚舱有多少都留下来!』 菲多紧急煞车,差点摔倒,打开背部货柜,让收纳其中的飞弹荚舱顺着坍方的斜坡往下滑。 四架「破坏神」不多留恋,跳过一个个尚且完好的立足处,继续疾驰。斥候型穷追不舍,躲掉炮击后部队散开,沿着其他路径继续追来。不能在这里停住脚步。 菲多顺着蜿蜒道路追上来的同时,后方河床近处连续传出爆炸声。那是在目标上空散播,启动了雷管的反装甲榴弹咬住战车型的弱点――上部装甲的声音。接连着第二发、第三发,从其他方位回荡出相同声响,「破坏神」即使在山中险路仍冲出时速超过一百公里的巡航速度,转瞬间就连这种震耳巨响都抛诸脑后。 这点在巡航速度上逊色的斥候型应该也是一样,然而以资讯链相连的它们,一判断自己会被抛下,似乎立刻请求其他部队继续追赶。辛的异能感觉得到,此时仍在前方几公里地点巡逻的「军团」集团转换了方向,预测出己方的前进路线并试图前来拦阻。
透过知觉同步,赛欧也听到了同一阵声音,冷哼了一声。 『还来啊?真烦……距离还有一万,继续被它们追着跑的话,在对付电磁加速炮型时会很碍事吧。』 一行人穿越洒落淡墨色雨水的乌云之下,跑下缓坡穿过山地。如同霉菌繁殖般侵蚀山脚,壮丽而潇洒的石造小城废墟在那里铺展开来。他们入侵废墟,疾驰而过。 一跑出大道的瞬间,担任殿军的「笑面狐」调转了方向。他配合着转半圈的动作,让钢索钩爪卡进旁边的大楼,顺势旋转机体,使出一记横扫。在九年的岁月里日渐劣化,柱子又遭到准确破坏,大楼发出轰然巨响,倒在大道上。 这使得殿后的「笑面狐」与先行的「破坏神」分处两地。 「军团」感测到崩塌的震动与震耳巨响,开始往震源移动。赛欧听见了,犀利地一笑。 『这后面又是平地吧?不在这种地方,我就派不上用场了,所以我在这里当诱饵吧!……我会尽量吸引它们的注意,所以之后就拜托你们喽!』- 深入区域的小队分成两组。 双方都由周边部队成功捕捉,目前正在交战。 『……收到。』 接到广域网路传来的报告,齐利亚忍住无奈地想叹气的心情。只是真要说起来,它别说用来呼气的嘴,连肺都没有,所以就算想叹气也办不到。 竟然被不值一文的小喽逮到,身为诺赞家族成员,真是不成材。 话虽如此,他舍得拿同伴殿后、当诱饵,宁可榨干自己人的性命也要追杀敌机,这种冷酷倒是值得赞赏。 与报告内容大相径庭,它那以广范围、高精密度为傲的对空防卫用雷达,此时仍捕捉到一群敌机接近。既不是在山地与战车型开打的敌机,也不是在废墟里四处逃窜的那架,是广域网路未辨识到的第三队。机体数量四,从反应研判,其中三架应为联邦的新型机甲。
『――苍白骑士呼叫广域网路。』 这可是与同胞的意外邂逅。 怎能让不知趣的乌合之卒从中作梗? 『即将实行规定的炮击程序,今后将关闭通讯,直到完成程序。』 它刻意不将取得的资讯传送给网路,只告知这些后就切断连结。 话虽如此――对方也带着碍事的人。 总之,先把那些家伙拉离他身边吧- 『――快躲!炮火要来了!』 芙蕾德利嘉的尖叫在知觉同步另一头响起,同时电磁加速炮的嗟怨声也更加高涨。 辛反射性地把操纵杆一拉,下个瞬间,炮弹命中大幅跳开的「送葬者」的侧面位置。超音速炮弹蕴藏的冲击波将机体弹飞,吹散的土块如散弹般殴打装甲。 「……!」 又是一阵炮击,丘陵如海洋卷浪翻波般起伏的黎明草原上,好似机枪的弹幕――不,货真价实的连续炮击弹幕接连不断地轰炸,三架「破坏神」翻滚着散开。 连速射都办得到?――不对。 「是近战防御装备吧。」 在共和国第一战区的战场上,即将抵达联邦支配区域的前一场战斗,以及炸飞西方方面军前进基地的集中炮火。比起以往目睹过的那些电磁加速炮炮击,这次的炮击威力明显较弱。 辅助电脑算出的初速,一样是秒速八公尺。应该是弹头质量――口径比主炮小,相对地配备了速射功能的机炮一类吧。看来就连击落飞弹的对空近战防御装备,电磁加速炮型都是用磁轨炮构成的。 辛有些苦涩地想,以结果来说,让芙蕾德利嘉跟来是对的。 这架电磁加速炮型是她的骑士,比起自己,芙蕾德利嘉能更早察觉它的攻击征兆。
目前相对距离约莫七,对付击发后不用一秒就能着弹的电磁加速炮,芙蕾德利嘉在这场战斗中会成为可贵的优势。 钨合金弹雨蕴藏着超高速带来的致命性动能,一刻不停息地扫荡了战地。 跳跃、抽身跳开、于地面翻滚――面对接连来袭的猛烈炮击,三架「破坏神」用上所有技巧与直觉连续闪避。要是被这种弹速的穿甲弹打中,铝合金制的「破坏神」装甲不用说,就算是「破坏之杖」的装甲也撑不住。除了不停躲避之外别无他法。 『这家伙……!』 趁着预防炮身过热而短暂停止射击的几秒时间,可蕾娜啧了一声,架起「神枪」的狙击炮。 可蕾娜运用除了她以外谁都模仿不来的精密技术,瞄准山丘另一头的敌机,发动炮击。本该继续轰炸的弹雨仿佛畏缩般停止。 『我来引开敌人,你们趁现在快走!我打的是散弹,造成不了多少损伤!』 可蕾娜又打出几发牵制射击,击出最后一发的同时往旁――往远离「送葬者」与「狼人」的方向跳跃几次,大幅拉开距离。飞来的弹幕横扫「神枪」原本的所在位置,追赶着开炮还击的「神枪」,离火线越来越远。 『快走!』 「――拜托你了。」 这时,可蕾娜有些骄傲地笑了。 『包在我身上。』- 在丘陵的另一头,敌机发动的炮击不曾止息。 从炮击的间隔来看,敌机数量为一。虽然对方进入丘陵的背光处而在雷达上失踪【Lost】,但最后确认的时候,敌机四架都还在。 这样下去,会有不速之客跑来这里。而且同时对付这只狙击手与其他敌人也很麻烦,必须尽早除掉。 齐利亚抬起上身,扭转身体,将光学感应器朝向后方。
啪哩一声,蓝白色蛇状电流窜过既长且大的炮身基座- 沙!强烈的杂讯在刹那间搅乱了光学显示器的荧幕画面。 『怎么搞的……?』 「我看不是电磁干扰一类,好像就只是电磁波……」 说到一半,辛察觉到了。 电磁加速炮是凭着庞大电力,让弹体加速的投射兵器。 炮击时当然――会对周遭一带散播强烈电磁波。 电磁加速炮型的凄厉尖叫开始高涨。 「――可蕾娜!够了,快逃离那里!」 丘陵对面发出闪光,在他们离开的后方,高空发出轰然巨响。 『可蕾娜!』 『呀啊啊啊啊!』 那声音就像某种东西――例如巨大炮弹在空中自爆成碎片,高速坠落造成的风切声与冲击声。「神枪」的雷达回波光点消失,与可蕾娜的知觉同步也同时中断。 两人都闪神了一瞬间。 趁着这个破绽,电磁加速炮型的近战防御装备发出咆哮,扇形火网横扫天空。 超音速的金属箭矢一时将淡蓝天空染成钢铁色,化作斜向骤雨当头洒下。 没那闲工夫闪躲了,两人情急之下让机体伏地,极力减少承受炮弹的面积。即使如此,炮击仍擦过左前脚,该部位的装甲弹飞开来。 『呜……!』 『莱登!』 听见压抑住的痛苦呻吟与芙蕾德利嘉的尖叫,正要让「送葬者」站起来的辛停住了手边动作。往那边一看,只见「狼人」同样趴在地上,却没能爬起来。 「……受伤了啊。」 不是询问,而是确认。知觉同步是相连的,但机体损伤得很严重。机体右侧的两条腿都炸飞了,撕开的装甲裂痕明显深及驾驶舱。
照那样看来,里面的人不会没事。 『他……他是为了保护余。』 『死不了人啦,只是……抱歉,我也要在这里脱队了。』 腿脚部分多少受点损伤仍然能动,是多脚比履带优越的地方,但失去同一侧的所有腿部,就实在动不了了。 ……与其让她待在没剩多少战斗能力的「狼人」里,这样或许还比较好。 「菲多,让芙蕾德利嘉坐你身上。」 菲多匡啷匡啷地走过去。可能因为跟着他们时有保持距离,菲多似乎没受到炮弹直接命中。即使如此,腿部动作还是有点不灵活。不知道是炮弹碎片还是冲击波所导致,总之是受了点损伤。 辛很清楚对一架这种状态的非武装收垃圾机来说,他要下的命令太严酷了,但还是说道: 「假如我被打倒,你就带着芙蕾德利嘉折返。不用考虑回收其他人,你一定要把这家伙带回联邦。」 「哔。」 『辛耶!』 菲多仿佛严肃颔首般回以电子声响,芙蕾德利嘉出声抗议。辛没理她,继续说: 「你虽然害怕失去,但仍然想救他,不是吗?既然这样,你就得活下去,完成这个目的。」 『……!』 辛感觉到芙蕾德利嘉抿紧嘴唇点了点头。「狼人」的座舱罩霍地掀起,娇小身影跳了下来,跑向开启货柜的菲多,钻进机内。 辛对着驾驶舱中举起一手的高个子身影,明知对方看不见,仍点点头。 『你可别死喔。』 「……嗯。」 留下只在口中喃喃自语的声音,辛操纵唯一剩下的「送葬者」急速奔驰。 距离剩下三。 他绕完最后一座丘陵。 眼前铺展开来的,是一整面的碧蓝。
第三卷 -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 第九章 恳求降临【Veni, veni, Emmanuel,】 碧蓝色彩的真面目是蝶翼。 数不胜数的蝴蝶张开金属质地的碧琉璃翅膀,将放眼望去整片草原涂成了一片青碧。它们类似阻电扰乱型,并且与发电机型率领的机型相同,是具有太阳能发电板翅膀的「军团」――发电子机型。 宛如结冻的苍穹破碎洒落、堆积而成的机械蝶群,在日出迟来的拂晓天青色微暗中,一齐鼓动碧蓝翅膀。 面对踏入领域的白钢蜘蛛,它们仿佛感到畏惧般飞起。可能是过去战斗留下的痕迹,无数重炮的炮身如墓碑耸立地面,琉璃光彩的漫射如花瓣漫天飘舞,而在它们的后面…… 像在挑衅神话中的巨龙也不过如此,那既长且大的身躯背负着长达三公尺以上的炮身,一架「军团」立于四线铁路的八条铁轨上。 那副威仪,不负往昔人类最后相争的大战晚期曾使用过的史上最大火炮――列车炮之名。漆黑装甲模组宛若龙鳞,构成炮身的磁轨好似一对逆天长枪,相当于头部的位置点亮幽蓝如鬼火的光学感应器,六门近战防御装备――四毫米六管连发机关炮【火神炮】在炮击高温下,缕缕热气向上升腾。 量产型「军团」当中体型最大的重战车型都要相形见绌,总高度十一公尺以上,全长超过四公尺的庞然巨躯耸立于黎明天空下。银线复杂织就的四片翅膀很可能是散热用构件,隐约透出淡淡星光朝天张开。 电磁加速炮型。 它的光学感应器与火神炮,即刻朝向自丘陵暗处一跃而出的「送葬者」。敌机应该没能侦测到潜藏于丘陵暗处的自己,却似乎毫不轻忽大意,严阵以待,动作极其干净俐落。不过…… 太天真了。 辛展开第二次跳跃,着地的同时踩紧急煞车。
设想到高机动战而设计得兼顾轻量与坚固的驱动器发出挤压声,敌机原本猜测「送葬者」会移动而将火神炮对准其即将前进的位置,却遇上这种出乎预料的机动动作,不知如何应对。 只有光学感应器的焦点,白费力气地转向「送葬者」。 一感觉到视线相交的瞬间――辛早已瞄准妥当,扣下八八毫米炮的扳机- 怎能做出那种动作――! 在它的子机――发电子机型碧蓝光辉的那一头,敌机用野兽狩猎的灵敏身手一跃而出,那种机动动作令齐利亚内心咋舌。 敌机先是朝斜前方压低姿势犀利一跃,接着在空中一面转换机体方向一面着地,同时紧急煞车。就连过去身为帝国最强战士家族的成员,驾驶过专用机甲的齐利亚,看到这种要命的机动动作,都怀疑里面究竟有没有驾驶员存在。然而八八毫米炮的瞄准却准确无比,紧咬自己不放。 异形机甲既像一闪而过的纯白恶梦,又像寻觅自己的失落首级,四处爬行的白骨死尸。画在座舱罩下方的,是扛着铁铲的无头骷髅个人标志。 啊啊。 溢满而出的思绪分明冷静透彻,却又带有狂喜,不知为何,还带有一丝安心。 果然是你。 果然只有你,能抵达我的面前。 这才像话。 它觉察到对方扣下了扳机。 锻炼得锐利过头而冰冷,但仿佛呼吸般轻松自然的杀意,就算隔着双方的装甲与三公尺的相对距离,齐利亚仍能辨识得一清二楚。 就是要这样才有意思- 「……还太浅了吗。」 看到即使一块装甲模组喷出黑烟,电磁加速炮仍稳稳站立,辛喃喃自语。炮弹没能贯穿到内部,着弹时的爆炸火焰也太大了。
是爆炸反应装甲,它会对成形装药弹的爆炸产生反应,引爆装甲表面的炸药,利用爆炸波吹散成形装药弹的金属喷流,借此防御穿甲效果,属于一种特殊装甲。 这对「军团」来说等于是命根子。重炮的常规是只要有单薄装甲能防御榴弹片就算不错了,但这架敌机似乎刻意忽视这点,加装了相当坚固耐打的装甲,绝不毁于敌人之手。 成形装药弹无效,照这样看来,就算从常识上的有效射程距离击发高速穿甲弹,也打不穿这架机体的装甲。 话虽如此,但就这点来说…… 跟他们用那架铝合金的会走路的棺材,对抗战车型或重战车型时没什么不同。 视线与杀意朝向这边,庞大身躯重量太重,无法从铁轨上下来,维持着原本方向,只有六门机炮像独立生物般旋转。 要打过来了。辛甚至已经不假思索,用反射性判断让机体往左转。紧接着是一阵炮口火焰,只见「送葬者」右侧的地面就这样被机枪弹轰碎。辛以眼角余光看见这一幕,果断地让机体掉头,闪避第二门机炮的扫射,接着跳开躲避追来的第三波射击。 火神炮能凭借六管连发炮身与超高发射速度展开浓密弹幕,但也因此需消耗大量弹药,容易过热。换言之,它无法进行长时间扫射。六门机炮交互展开弹幕,「送葬者」用细微跳跃与紧急煞车织就令人目眩神迷的高速机动动作,在敌机枪线的狭缝间前进。 无论是炮击震撼五脏六腑的沉重咆哮,还是超高速炮弹破风的尖锐叫唤,都不能撼动更增冷酷的血红双眸。冷硬而不带感情的冰冻红瞳,只反弹着光学显示器与全像式视窗的微光。 在环境极其恶劣的共和国第八十六区连战数年的经验,尽管有着某种程度的差距,还是会将当地幸存的八六们的意识优化为最适合战斗的状态。
特别是在战斗之中,每个少年少女的人性都受到削减,讽刺地变得与对峙的「军团」相同,沦为无所畏惧、不知疲倦的一架战斗机械。 尤其是擅长近身白刃战,在最前线与众多敌人交手过的辛,这种性质格外显著。 辛为了穿梭于枪林弹雨之中,被迫将精神集中至极限,完全失去了一般人的一切性质。纠葛、懊恼、哀悼、悲叹。战斗行动不需要的所有思考与情感,都被他冻结、忘却于意识底层。 冰封的内心一隅平静地觉得,这样很轻松。 战斗的时候,可以不用想东想西。 可以忘记一切。 他觉得那样最轻松不过。 辛觉得似乎能稍微体会阻挡眼前,未曾谋面的骑士――为斗争与杀戮所疯狂的亡灵,其癫狂从何而来。 没错,因为只要变成那样……就能解脱。 枪线通过弹幕的隙缝。 为了冷却机件,左后侧的机炮暂时停止射击。系统追踪辛的视线自动锁定目标,瞄准标志一转红,他立刻扣下扳机。就算电磁加速炮用再坚固的装甲保护自己,机炮也没加上装甲。 机件被成形装药弹打个正着,火神炮炸成碎片。暗红业火与外泄电光刺破鱼肚白的天空。一群发电子机型惊慌失措般飞起,「送葬者」斩裂碧蓝群舞与自己制造出的枪口火焰,疾速奔驰。 距离二。 这是以直接瞄准为主的战车炮――八八毫米炮的攻击距离。 靠得这么近,就与对付战车型或重战车型的战斗无异了。因为在这个距离下,无论是初速每秒一六公尺的战车炮,或是每秒八公尺的电磁加速炮都一样,一旦被瞄准就别想逃。由于距离太近,火神炮也张不开弹幕。脚程再快也没有战车型那种怪物级的运动性能,反而因为那座巨炮与击发机构弄得整个机体庞大无比,更容易当成枪靶。
辛一面闪避执拗撒下的横向弹雨,一面自左侧面接近。左右各三门的火神炮,只要从侧面接近,电磁加速炮本身的庞大身躯就会形成阻碍,使得另一边的三门炮完全无法射击。 全机炮有一半遭到封杀,如果这样还要维持相同密度的扫射,除了加快循环速率别无他法。最后可能是炮弹射尽了,一门机炮陷入沉默。另一门炮由于无暇冷却机件,发生过热现象而爆炸破裂,喷出黑烟。 相对距离,一- 虽说混入了魔女之血,但或许该说真不愧是诺赞家的嫡系――其最后一人。 面对火神炮布下名符其实每秒百发的弹幕波状攻击,白色机甲竟能钻过在那之间不见得存在的缝隙疾驰,令齐利亚内心无法不惊叹。 他能看穿比剃刀刀片更细薄的生死界线,冷静地奔驰其上。不只如此,还有着封锁、削减己方武装的狡猾智慧,以及丝毫不让这一切受到怯弱所蒙蔽,令人生畏的果断勇敢。 若是身在帝国――若能共同陪侍那一位主人,也许帝国如今仍在父辈的土地繁荣昌盛。 若能掳获此人,吸取他的能力…… 身为「军团」指挥官机的战略性判断潜入思绪,齐利亚嗤之以鼻,将其斥退。活捉比单纯击毙要来得费力,敌人强悍时更是如此。 相对距离为一一二公尺,对方持续靠近。的确,这样判断是对的。八八毫米炮比起时下主流的一二毫米战车炮口径偏小,即使在这种距离之下,也打不穿齐利亚构造坚固的装甲。 话虽如此,他那种粗率的接近方式…… 简直像急着寻死的那种鲁莽…… 再怎么说,也未免有勇无谋了点吧?- 菲多藏身于丘陵地,芙蕾德利嘉待在它的货柜里,用她的异能静观两人战斗。 她还在帝国最后堡垒的时候,「看」过好几次近卫骑士们的战斗。
近卫骑士除了齐利亚,还有其他拥有诺赞之名的人。 她看过好几名过去被誉为帝国最强战士的家族成员,驾驭专用机甲进行的惊人战斗,然而比起他们,辛的表现尤其出色。 辛有着血脉相传的素质,以及与生俱来的才能,又在超过五年的生死之战中经过淬炼,塑造出别说当代,就算在历代诺赞家族当中,也堪称首屈一指的实力。 至于他本人是否希望如此――已无人能够得知。 假如生前……还是个人的齐利亚与辛对战,即使有着四岁的差距,恐怕仍是辛会获胜。 然而,现在的齐利亚已非活人。 而是具备了四公里的超长射程,与口径八毫米的高威力主炮,以胜过「破坏神」的强韧装甲与火神炮武装自己的战略兵器。 用专精近身战斗的「送葬者」去对付他,本来是会大大吃亏的。 「送葬者」每次尝试接近对手都被迫抽身跳开,但仍名符其实地钻过火线隙缝,不停前进。只要在判断或机体操作上稍有差错,游戏即告结束。光是旁观都让芙蕾德利嘉心脏阵阵绞痛。 「……哔。」 货柜不规则地摇晃,是菲多静不下心,在原地踏步造成。看到主人对付钢铁巨龙,单骑果敢进行有勇无谋的突击,忠心耿耿的「清道夫」或许很想扑向战场,将身躯暴露于敌方火炮之下,诱使电磁加速炮型露出破绽。 它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芙蕾德利嘉坐在里面。 如果有个万一,你无论如何都要带她回联邦――因为唯一仅有的主人如此命令过它。 「……抱歉哪。」 「哔。」 菲多的反应就像一只好脾气的猎犬,让芙蕾德利嘉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她想至少必须见证整场战斗,于是再次集中精神于「眼睛」…… 忽然间,她注意到了。
诺赞的骑士们过去都是驾驶不同于「破坏之杖」的专用机甲,而且因应各人要求进行调校。 轻装甲、高机动型的「女武神」从帝国到联邦的机甲开发史当中,属于不合时节的奇花异卉。无论联邦或是帝国,都以重视重装甲与高火力的重量级机甲为主流。 齐利亚等人过去运用的专用机甲也不例外。 厚重的复合装甲,搭配沉重的一二毫米战车炮,以坚固耐用的极重框架与驱动系统支撑着它们。齐利亚驾驶这种重量级的机体,却能以大输出的动力系统与培养出来的本领跃马扬鞭,在最前线蹂躏敌兵,这就是他过去的战斗方式。 一番话重回脑海。那是回忆起来恍如隔世,认识当天就不幸离开人世的,辛的少年战友说过的话。 ――你知道辛的零分传说吗? ――他让「破坏之杖」跳了起来,结果因为危险操纵,直接被评为不及格了。 听起来的确让人惊叹操纵技术了得,不过当时芙蕾德利嘉并不惊讶。 因为她知道。 早就知道有过一人,能办到同样的事―― 芙蕾德利嘉不自觉地挺出上身,不是注视现实当中的眼前光景,而是她的异能捕捉到的,齐利亚的身影。 不让八八毫米炮射穿的重装甲,与足足有八毫米的超大口径火炮。高大沉重的巨龙躯体支撑着这一切。必须铺设四线铁路――数量多达八条,比普通列车使用的单线铁路多上四倍的铁轨,才支撑得了那超重量级的巨躯。 即使如此…… 现在的齐利亚,怎可能办不到同样的事――……! 「――!辛耶,不好了!」 长射程的弱点,的确是怕被敌人钻进怀里。 虽然没有嘴上说说如此容易……但在许多情况下,长射程兵器付出的代价,就是在近距离内非常难以运用。
然而,只不过是讽刺地分配到了超长距离炮这种与本身特性正好相反的兵器…… 原本不使用这种战法的齐利亚――难道就会纵容敌人针对弱点下手? 「不可贸然靠近他!……齐利原本与汝相同,皆为专精近战的驾驶员!」 巨龙腾跃。 铁桩般的无数节肢狠狠踢踹铁轨,宛如高高仰首的毒蛇,巨躯的大半部分离开地面。它在达到顶点的同时扭转身子翻转过来,钢铁波涛崩泄着摔落在反方向的铁轨上。 被锐利脚尖踢断,又遭超大重量一砸,本身也有几百公斤的铁轨钢筋当场断裂,飞上半空。 它竟自己破坏了移动方式。装甲表面的炸药模组掉了好几块,摔落在地。重炮――本来不需要上最前线的兵种从不曾设想过的机动动作,想必造成了内部构造的损伤。然而,敌人将这一切全作为代价…… 将完好如初的三门对空机枪,朝向了辛。 「――什……」 在拉长到极限的时间中,辛感应到敌人的枪线完全补捉了「送葬者」。自己位于交叉火力的焦点,不管往前后左右哪边移动,都无处可逃。 好像要给辛临门一脚,之前动也不动的八毫米炮开始旋转。炮身基座散发出紫色电光,表示能源充填完成。在炮身一对锐利剑尖的黑暗深处,曾经听过的嗟怨之声好似讥笑般拔高―― 『――辛!让开!』 说时迟那时快,一发炮弹命中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塔侧面。 雷管启动,炸药爆发。碰上这记始料未及的偷袭,巨兽再怎么厉害,也难免晃动了一下炮身,一阵机炮扫射又趁机来袭。是「狼人」用剩下的左脚与钢索钩爪爬上丘陵展开的全自动射击。 电磁加速炮型的意识转向那边。 ――竟敢来搅局。
电磁加速炮型毫不掩饰恼火情绪,任由己身暴露在炮火下,发出驱动庞然重物的轰然巨响旋转主炮。 俄顷之间,电磁加速炮带着震荡空气的巨大声响咆哮的声音,根本足以构成冲击波。 「狼人」直接中弹,连同其站立的丘陵山顶一并被炸飞。 莱登是否有平安脱身――辛不得而知。 趁着主炮准星与意识一瞬间错开的破绽,「送葬者」逃出了神炮枪线。然而三门机枪只慢了一点,追赶着他闪避的轨迹。十八管炮口接连不断地吐出电弧火光,面对横扫千军的火网,「送葬者」被迫后退,抽身跳开――是射控系统【FCS】的自动瞄准功能,一旦锁定对象,电磁加速炮型的对空机枪将会在枪架允许的可动范围内自动追踪,紧咬不放。 相对距离再次回到一,理应已经削除的三门机枪与主炮都未受损害。 这下子…… 辛不自觉露出一个冷淡的微笑。 或许死棋了。 与闪过脑海的一抹思绪正好相反,冰封未解的双眸与看破一切的斗争本能,百计千心地寻找可供撬开的接近路径。在他眼前,为了花时间冷却机件而陷入沉默的火神炮,再次开始旋转。 如履薄冰的对峙恍如永劫,其实只有一瞬。仿佛双方各自拔枪开火,又像同时拔刀斩杀敌手,就在两者进入攻击的预备动作时…… 突然间。 同步对象多了一个人- 联邦的同步装置,是以植入辛等先锋战队队员体内的拟似神经体,以及耳夹式记忆卡为基础开发而成。 登录在这些装置里的连接对象设定档,在注销共和国军籍的同时已遭删除,不过如果单纯只是删除,复原档案其实不太难。 研究员出于玩心,将复原的设定偷偷写进八六们的同步装置里。反正连不上任何人,不会有人发现这项设定。
只是开个玩笑,向开发装置的共和国致敬一下罢了。 但设定就是设定。 只要条件齐备,就会正常运作。 例如设定的对象…… 假如能与自己连接的全体对象,都启动了知觉同步的话……- 『――呼叫要塞壁垒上的全体「破坏神」!』 虽说是以同种理论为基础,但这些同步装置毕竟是以不同技术打造而成,本来理应清晰的声音,仿佛带有杂音般断断续续,所以…… 『方位一二,距离八,弹种反装甲榴弹!――射击!』 紧接着,电磁加速炮型全身中弹,激烈爆炸。 不是一五五毫米或二三毫米重炮那种,能用冲击波撞断劣等装甲的破坏性轰炸。而是更微小的,小口径炮弹的爆炸火焰。只不过火网的数量非比寻常,不知道摆开了几门火炮――集中炮火恰如骤雨一般。区区人类的动态视力,连用肉眼辨识那种超高速都做不到,很可能是战车炮的连续炮击,沿着几乎与地面平行的低伸弹道疾驰。 自行破坏铁轨而无法动弹的钝重猛兽,被这波猛烈炮火打个正着。 反轻装甲用榴弹,不可能打穿电磁加速炮型的坚牢装甲。然而震撼力与冲击波接连撞击身躯,再加上身上的反应装甲中了碎片而启动,引爆起火,使得巨龙仿佛头晕眼花般僵在原地。 『继续射击,遭受反击时自行判断何时撤退!――军籍不明机体!』 这声呼唤虽然极其暧昧且一厢情愿,但不知为何,辛知道那是在叫「送葬者」。 『你应该在尝试接近敌机吧?我来阻止它的动作,你趁机攻击!』 炮击带来冲击波与震撼力,然后是反应装甲的爆炸火焰。 执拗打击对手的强烈闪光与冲击,暂时麻痹了电磁加速炮型的流体奈米机械中枢处理系统,短时间瘫痪强大的对地、对空雷达。
抓准这一瞬间,短程飞弹飞抵电磁加速炮型的上空。 外壳的雷管启动、炸裂,到处洒下的自锻破片形成枪矛疾雨杀向电磁加速炮型,咬住并打穿它的装甲、剩余的火神炮炮身与机件,以及无数节肢。 巨兽第一次折断了腿,既长且大的钢铁身躯似乎痛苦难耐,先是后仰,然后崩溃倒下,超大重量未受到腿部关节缓冲物质吸收,直接砸在地上,轰……大地沉重地震鸣。 『暂停射击!――趁现在!』 不用说也知道。 飞弹爆炸的同时,辛让「送葬者」以最大战速疾驰。 辛用十余秒跑完敌我最短距离,犀利地转身一跃,躲过敌人作为临死挣扎遍撒的电磁加速炮火网,终于进入了由他独占鳌头的白刃战间距。 劈哩一下,好似电流的一股寒意窜过脖子后方。 辛反射性地拉动操纵杆,让机体紧急煞车。不是预知也不是预测,只是身体理解到敌机还留有一手,自然达成的动作。 辛再怎么有能耐,也没有多余心力做出更多机动动作。视线霍地往上,但只是枉然,映照在主荧幕上的影像…… 迸出了一道银色裂痕- ――别小看我! 烈火纹身,又受到灼热骤雨千刀万剐,齐利亚却仍然继续战斗。它震动身躯,抖落卡进装甲的榴弹碎片与自锻破片,打出了那个的实行指令。自己还能战斗,就算要与敌人同归于尽,自己至少还能――杀光这些人! ――为什么? 莫名冷静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是自己的声音。 是四年前自己的声音,那时它还有身体,身高还会成长。 虽然早已变声,但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声音,仍维持着四年前的嗓音,毫无变化。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战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 就连未闻其名,连长相都没见过,但继承相同血统的――唯一一名同胞都不放过。 齐利亚已经失去能翘起的嘴唇与发声的喉咙,却还是笑了。 齐利亚没有脸庞能浮现笑容,因此就连它自己,都不知道那近似于又哭又笑。 这还用说吗?因为我只剩下这个了。 只剩下战斗了。 因为自己只剩下曾经投身、曾经灼烧己身的战场。 只剩下烧光内心深处能称为灵魂的部分,藏于内心虚无之中,如火炭继续燃烧――无尽的斗争之火。 齐利亚用光学感应器看见接近的敌机,将那个对准驾驶舱砸下,打向身处于只要是正常人都会吓得不敢动的横刮弹雨之中,却像是死不足惜似的逼近过来的同胞。 与其让你也…… 无意间,在沸腾的思考之外,齐利亚毫无自觉的一句话,忽然间轻轻落下。 与其让和我一样,一无所有的你…… 也变成像我这样,倒不如……- 绽裂的物体,原来是无数的钢索。 四片翅膀稀疏散乱地松开,化作银色奔流,以闪电般的速度狠砸过来。这些钢索与巨龙相比只有头发粗细,但实际上却有小孩的手臂那么粗。甩在机体上的钢线深深砍裂地表,或是以尖端刺穿,并插进土地。 其中一条擦过紧急煞车的「送葬者」眼前,击中地面。吹飞的泥土贱洒开,黏在右边的破甲钉枪上。 刹那间…… 「……!」 只见紫色闪光飞过,接着一阵冲击袭来。 所有光学显示器、仪表与全像视窗顿时瘫痪。
「送葬者」被沿着地表而来的紫色电光弹飞,虽然一个不稳差点倒地,还是勉强控制机体撑了下来。 主荧幕闪烁一下后恢复功能,接着仪表类也一样。然而全像视窗没能恢复原状。从荒谬数值恢复正常的仪表,也有半数以上亮着警示灯的红光。 当某个零件烧焦的味道,钻进理应完全封闭的驾驶舱时――辛仰望电磁加速炮型,只见它将身上长出的无数钢索往四面八方张开,本体潜藏于其中。 是近身战斗用钢索……看来「军团」们为了不失去电磁加速炮型,是做尽了所有对策。 专精反战车战斗的――开发重点放在将破坏力集中于极小的一点,对敌机厚重装甲开出针孔小洞的战车炮弹,不适合用来一口气炸飞广范围布下的无数钢线。看似毫无章法地刺在地上,不具规律性的铁栅栏,其实没有任何一条可供「破坏神」钻入的缝隙,不用想也知道,硬是冲进去的话别说扯断钢索,反而只会被紧紧缠住。 『确认电容器正在运作……居然使用导电钢索,真是难缠。』 无线电的通话对象语气也很紧张,看来对方也没料到这个状况。 『请避免触碰到钢索,敌机的能源足以供应那个巨大身躯与电磁加速炮运作,你的装备或驱动系统恐怕抵挡不住……你的装备是近身战规格,那不是你能除去的障碍。』 那是要我怎么办? 辛并未说出口,所以对方不可能听见,但声音的主人似乎轻轻点了个头。 『是的,所以那个东西……』 这时在无线电的另一头,声音的主人仿佛冷漠无情地眯细了眼。 那是潜藏于声调之中,如刀刃般磨利,凛然难犯的战意口吻。 『由我这边设法解决。』 顷刻间,飞弹再次飞来。 数条钢索如鞭子般弯曲,甩向迫近眼前的炮弹侧面。
钢索自左右两边夹住炮弹,直接轻易地将其切成圆片。 从炮弹中洒落的――既不是固态高性能炸药,也不是火箭燃料,而是浓稠且高黏性的,泥浆般的大量液体。 这些液体从空中泼洒下来,随着重力牵引直接降在电磁加速炮型头上。液体没有往下流失,而是黏在表面,将漆黑装甲与银色钢索弄成肮脏的泥土色。 然后…… 『――倒数五秒。二、一……点火。』 延迟式雷管启动。 泼洒其上的燃剂被引燃,眨眼间起火燃烧。 ――――――――――――――――――――――――――――――! 无声的惨叫震动了空气,以及烧灼其身的烈火。 这场烧夷弹的炮击――巧的就像是对「军团」们使出的放火烧山还以颜色。 铁轨遭到破坏,失去腿部,动弹不得的电磁加速炮型扭动身体。残余的节肢脱离铁轨踩到地面,脚下泥泞无法支撑千吨以上的自身重量,使得机体陷入泥地,颓然倒下。 不同于区区几百度就会烧死的人类,全身以金属构成的「军团」就算暴露在一千三百度的业火下也不会烧坏。过于厚重的装甲让温度无法穿透机体内部,也没有驾驶者会因为周围氧气烧尽而窒息。 即使如此,人类对火焰焚身感到恐惧的本能,仍让钢铁巨龙心惊胆战。 在黏附己身的燃剂大火中,窜过钢索的紫色电光爆开消失。可能是超过高温上限的回路紧急停止了,也可能是金属遇到高温,会使得电导率瞬时下降。钢索或许就这样失去了导电能力,沦为平凡无奇的沉重铁丝。 巨龙扭动身躯发出咆哮,拉扯着钢索接连从地面抽起,飞上半空。它们在黎明的青紫天空中,描绘出烈焰的透明红弧,失控而毫无秩序可言地乱挥乱甩。 同时,辛将操纵杆用力压向前进位置。
「送葬者」像被电到一样跳了出去。在火海的另一头,电磁加速炮型的幽蓝光学感应器朝向了他。感应器对准焦点,接着所有钢索一齐甩向高空。 附钩爪的前端在圆弧顶点后仰,先是仿佛仰望天际般静止片刻,接着终于再次打向下方。 那些钢索刚刚才把导引炮弹的外壳当奶油切开。可以感觉到在无线电的另一头,某人的脸色大变。 『竟然还能动!……糟了,你快躲开!』 不。 血红的双眸,将错开些许角度与时间砍来的斩击风暴看得一清二楚。于极度集中的状况下,那一刹那看起来仿佛静止。通往电磁加速炮型的路线全被预测出的斩击轨迹淹没,告诉他该如何砍开哪几条线。 仍旧缠绕火焰的钢索,没剩下多少导电能力。既然如此…… 这些就只是动作稍快的活靶罢了。 辛以压低姿势的犀利跳跃扑向前方,第一道斩击落在白银机体的身影上。 两者交错的前一刻,刀刃横着一挥,当场砍断了钢索。辛着地的同时顺势往旁跳开,跑过挥空陷入地面的第二击旁边,顺手将其砍落。斜向来自左右两边的第三、第四道斩击错开时间来袭,辛各自以相反轨迹加以迎击,杀退雨点般连续刺来的钩爪枪矛,疾速奔驰。 还有一批钢索试图从高处发动鞭击,然而沿着抛物线自远方飞来的小口径榴弹接连飞过它们旁边,一追过就启动延迟式雷管,在空中引爆。斩击下方发生的几阵冲击波,形成隐形盾牌弹开整把钢索,「送葬者」再冲过它们之下。 面对横扫而来的钢索斩击,辛拿宛如墓碑般竖立地表的重炮当立足处,高高跳起躲避――眼看敌机竟然愚蠢到逃向无法自由行动的空中,电磁加速炮型施展出最后的,对它而言恐怕是拿出真本事的一击,当头劈下。 啊啊。
的确,我不擅长对付这类型的人――曾几何时,与芙蕾德利嘉交谈过的内容重回脑海。 辛不擅长应付这种本性直爽不别扭的人。 感觉好像逼自己看清内在同一处少了什么,乖张偏执的――自身扭曲的性情,让辛受不了。 辛射出钢索钩爪,钩爪一陷进烧烂的装甲,他就立刻卷起钢索,凭着自由落体无法相比,几近坠落的速度下降。高举挥下的斩击擦过右边高周波刀的固定装置,将其连同刀身一并打飞。辛以此作为唯一牺牲,来到了巨龙的背部。 「芙蕾德利嘉――你的骑士在哪里?」 辛刻意问了不用问的问题。诛杀芙蕾德利嘉的骑士是她的心愿,也是意志。即使实际扣扳机的是自己,扣下扳机的觉悟仍然该由芙蕾德利嘉自己做。 知觉同步的另一头,传来芙蕾德利嘉身子一颤的感觉。 『…………齐利在……』 刹那间,芙蕾德利嘉眼前产生了幻觉。 那是她自己并不特别怀念的往日皇帝居室――鹫帝宫【Adler horst】。傲然展翅的左右翼状侧馆,环抱着那座前院。身穿帝国军红黑双色军服的齐利亚,正在用他一贯的正经八百态度斥责某人。 挨骂的人个头与齐利亚相近,但年纪小了几岁,是个混血的红瞳少年,对齐利亚一连串的絮絮叨叨毫无兴趣,有点嫌烦地随便听听。看到他这种态度,齐利亚骂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戴着文雅眼镜的青年是少年的哥哥,脾气温和地安抚两人的情绪。 这是现实中没有的光景。 芙蕾德利嘉的异能只会看见实际发生的过去与现在。所以,这是她的愿望做出的虚幻光景。 但是,如果没有这场战争的话…… 听说诺赞直系的长男,与焰红种的千金成婚――与其他民族的混血遭到反对,两人因此逃亡至共和国。
如果没有这种陈规陋习的话…… 如果帝国对本国国民,对其他国家,对同一国家的同胞,能再稍微宽容一点的话…… 这幕光景也许会成真。 原本能够做到这点的家族,最后仅存的一人就是自己。 年幼的女帝,抿紧了樱色的嫩唇。 既然如此,至少自己可以从现在开始。 「齐利亚在……」 逡巡只有一瞬间。 虽然只是亡灵,但当别人要求自己对亲密旧识痛下杀手时,芙蕾德利嘉没有逃避。 『在主炮后面――第一对翅膀之间。』 辛环顾自己攀附其上,仍显得相当宽阔的「军团」背部,在芙蕾德利嘉指示的位置,看见一个微微突出的维修舱口。 他将死缠不放的钢索从翅膀根部砍断,奔驰于熊熊燃烧的烧夷弹烈焰中。 轰隆隆――电磁加速炮发出高吼。它就像被泼了强酸的蜈蚣,踢踹着剩余的一堆腿,激烈地摇晃身体。重量超越千吨的大质量蠕动起来,使得机体重量较轻的「破坏神」险些被弹飞。 「啧……!」 「破坏神」张开四脚,齐步启动四挺破甲钉枪。打出的钉枪陷入电磁加速炮型的装甲内,辛整个人暴露在激烈震动中,就连习惯了高机动战斗的他都得咬紧牙关。但以此作为代价,辛固定住了「破坏神」的机体,安定了枪线。 与此同时,电磁加速炮型扭转身躯,好似挑战天界的恶兽,炮口猛地扬起,指向正上方。 至今最大的,接近失控边缘的电流流进电磁加速炮内。演奏出撕裂空气的冲击声,闪电窜过炮身。 辛明白了对手的企图,瞪大双眼。
难道它想…… 同归于尽――……! 刹那间,心中涌起的――不知为何,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悔恨,而是深不见底的安心。 这下子…… 就结束了吧。 砰!一道极其轻微的声响,让战斗静止了一瞬间。 那个声音,原来是手枪的枪声。离有效射程远得很,真要说起来,连有没有打中都很难说。对「军团」的装甲来说简直柔弱无力――只能用来轰掉自己的脑袋,是最后的武器。 所有敌性存在一率格杀勿论的「军团」本能,让龟裂的光学感应器瞪向那边。辨识出未经定义的武装存在,「破坏神」的系统自动放大了那个目标。 是芙蕾德利嘉。她在碧蓝蝴蝶飘舞的草原上,双手举起手枪站着。 她的嘴唇动了动。 「齐利。」 在那一刻,钢铁巨龙确实看见了它奉为主君的女帝。 『公主殿下。』 那声音带着深深的安心。 在它的面前,芙蕾德利嘉先是放下了举起的手枪。 然后将那坚硬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怎么了,你不来阻止我吗,余之骑士? 余可是会丧命。 她站在百分之百会遭到自爆炮击波及的位置,只为了挺身阻止――…… 『公主殿下!』 电磁加速炮型的杀气,刹那间完全烟消雾散,缠绕炮身的闪电也消失不见。 就在这一刻,辛扣下了扳机。 在视野边缘,他看到菲多冲了过来,用起重吊臂灵巧地抓起芙蕾德利嘉。菲多连把她扔进货柜都嫌浪费时间,一转身,就用最快速度越跑越远。 炮弹击发,紧接着命中。
隐藏着莫大动能的高速穿甲弹把内部机构连同装甲一并射穿,陷入中枢处理系统后,引发贫化铀弹心特有的烧灼加强效果。 电磁加速炮型从内部起火燃烧。 『――――――――――――――――――――――――――――――――――――――!』 流体奈米机械的脑髓遭到焚烧,电磁加速炮型发出咆哮。这阵震耳欲聋的惨叫,让辛表情为之歪扭。 钢铁巨兽喷出暗红大火,惨叫声轰然响起。流体奈米机械被火焰撕碎,一边烧成银色灰烬,飘散而去。 那副景象,让辛无法不想起哥哥离世之前,在他伸手的前方脆弱熔化的模样。 永别之际真正想说的话,直到消逝的最后一刻都没能传达。 在那最后一刻,无论是依依不舍的手或是想告诉哥哥的话语,都到不了哥哥的身边。 被关在电磁加速炮型当中的芙蕾德利嘉的骑士,也在哭嚎。 带着生前的最后一句话,以及对世间万物的嗟怨――呼唤着真正渴求的人。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我好不容易才与您重逢――……! 「……够了。」 辛明知传达不到,仍低声说出口。 伸出的手,没能触及烧成灰烬的哥哥。 呼唤的声音,没能传达给与世长辞的哥哥。 死者属于过去。 这点无法颠覆,而不容分辩地被推向未来,随波逐流之人――活着的人,绝无可能与他们再有交集。 所以…… 「留下来不能有任何作为,也无处可去。所以――你可以消失了。」 这时,忽然间,黑瞳转向了自己。 那道眼光,显出些许哀怜。
这点…… 你不也一样吗? 跟我一样,已经一无所有的你也…… 不――你才是。 刚才――你不是打算与我同归于尽,一同赴死吗? 一回神才发现,那东西就在眼前。 辛一阵毛骨悚然。 是同一张脸。 辛可能是因为不认识这位远亲青年的长相,因此看成了自己的脸,也可能是真的如此相像,让芙蕾德利嘉好几次想起他。 或者那个已不再是芙蕾德利嘉的骑士,而是――…… 那张脸只有漆黑双眸与辛呈现不同色彩,惨酷地嗤笑。 那是冬日新月的暗色。 与某个夜里哥哥的眼瞳――呈现同样色彩。 对。 你什么都没有。 没有该守护的事物。 也没有归宿。 更没有心愿,没有目标,就连死前能呼唤的对象都没有。 没有任何――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伸过来的手,掐住了脖子。 不是哥哥的手,但恐怕也不是芙蕾德利嘉骑士的手。 那只手用惯了枪炮与机甲兵器,感觉有些粗糙。 是自己的―― 掐住脖子的手掌,隔着领巾以指甲抓搔。 那是过去哥哥刻下的伤痕。 如今只剩下这点痕迹……是哥哥确实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那张脸只有暗色双眸与辛呈现不同色彩,惨酷地嗤笑。 你不就只是为了诛杀这个,才苟延残喘吗? 不就只是为了「这个」,才苟且偷生吗? 已经诛杀成功了吧,那么你已经…… 不被需要的你。
不被世上任何人需要的你。 不就没有任何理由,允许你继续活下去了吗? 明明应该如此。 为什么――你还活着? 嗤笑。 你以为诛杀了「这个」,就结束了是吧? 以为能结束,是吧? 你以为如此。 但结果,又只剩你一个人。 你又被抛下了。 「……!」 重回脑海的…… 是哥哥离去之际的野战服背影。 是身旁被炸飞的「破坏神」。 是因为回天乏术所以开枪击杀的,战友们凄惨的死亡面孔。 为什么? 为什么无论是谁…… 都丢下自己一个人…… 先迈向死亡?- 「军团」为了预防遭到俘虏时机密外泄,做了各种对策,像是近于偏执的加密处理,或是刻意排出气压保险板等等。 更何况电磁加速炮型对它们而言如同杀手锏。 专用感应器检测到中枢处理系统受到的致命损伤。 由独立回路控制的自爆装置启动。 虽说目的并非拉敌人垫背,但这种高性能炸药的爆炸威力,可是足以彻底破坏重量超过千吨的机体与长达三公尺的特殊合金制炮身。 爆炸火力烧遍附近待命的蝶群,烧焦了蜷缩着保护芙蕾德利嘉的菲多货柜后侧,然后将机体正上方的「送葬者」像木屑一样炸飞- 看样子自己只昏倒了短短一段时间。 睁开眼睛一看,龟裂的光学显示器上,映照出扭曲变形的,天色刚转亮的苍穹。 抬头看着看着,辛觉得越来越难以呼吸,便将座舱罩的开启杆往下一拉。
他知道外面没敌人,就算有,他也不太在意。 可能是框架歪了,座舱罩感觉先卡了一下才往上跳起,然而未经电脑修正的真正天空一样呈现沉重的碧蓝,仿佛要将人压碎。耀眼的蓝像是会整面坠落下来,坠落并压溃万物。 辛呼一口气,将头靠在头枕上闭起眼睛。 不知为何,他感到――相当疲倦。 一直以来他替自己定位,将持续前进当成一种骄傲,认定战斗到底,直到力有未逮而马革裹尸,是他们这些八六应有的姿态。 他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照这样看来,他诛杀了哥哥后,只是在那以为即将殒命的第一区战场,寻觅着葬身之处而到处彷徨罢了。 期望机械亡灵能代替先行离世的哥哥……杀死自己这个同样只是没死成的亡灵。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这是过去哥哥对自己说过的话。后来又有好几人,对自己一再重复这句话。 即使如此,因为辛还有诛杀哥哥的亡灵这个目的,所以还能继续活着。因为必须安葬哥哥,所以还能允许自己活着。 一旦失去这个目的――辛再也没有理由容许自己活着。 ――接下来,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啊。 那是辛最后……确实是最后一次听见哥哥的话语。那是本来无缘听见,死后才赠与自己的惜别、饯行的话语。 哥哥想必只是单纯不忍分别,而祈求辛的前途幸福。 然而对辛而言,那正是诅咒。 很长的时间――存活的未来。 辛一次也不曾期盼过那种东西。 其实他一直焦急地――等待在第一区战场诛杀哥哥,同归于尽的那一刻。 结果却…… 哥哥。
你为什么又抛下我? 为什么这次,又不肯带我走――……! 要是带我一起走…… 我就不用产生这种心情了…… 「唔……」 喉咙自己发出像是兽类低吼,又像是呜咽的声音。闭着的眼睑底下开始发热,辛用一只手去遮,却没流出任何液体。 死神。 辛从不曾厌恶过这个外号。 他答应过一同战斗而先一步死去的战友,会怀抱着他们的记忆,带着这一切走到最后,不曾为此后悔。 只是…… 为什么,每一个人…… 总是扔下自己一个人…… 自私地――先走一步。 辛仿佛听见某人的声音,哭着说「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如果自己能够说出口――是否会有人愿意留在自己身边? 在稍远一点的前方,辛看见巨龙的残骸还在余烬中闷烧,已经烧得焦黑。 那是与自己相同,但又与自己不同的,陌生骑士的最后眠床。 那是既无血亲亦无故土,除了战场别无居处的亡灵的下场。但同时也是就算化为「军团」,心中仍惦记着某人的亡灵的下场。 就算自己万一成了「军团」,也不会呼唤任何人的名字。 没有名字可以呼唤。 这令他心里――非常空虚。 辛听见轻快的沙沙脚步声往这边靠近,尽管连撑起眼皮都嫌累,还是瞥眼过去。 芙蕾德利嘉踩着满地碧琉璃的空隙往前走来,手撑在驾驶舱的边缘,探头过来看辛。 「简直有如送葬死者一般啊,真是触霉头。」 被她这样讲,辛无力地冷哼了一声。
狭窄拥挤的驾驶舱是死者棺木,落满一地的碧琉璃是葬送之花。 「……是啊。」 「是什么啊,蠢蛋……不顾性命竟更甚以往。」 她眼角泛红,也不隐藏白皙脸颊滑下的泪痕,这样摆出横眉竖目的表情,一点魄力也没有。 芙蕾德利嘉盛气凌人的态度只维持了极短时间,很快肩膀就伴随着叹息下垂。 「――抱歉,汝托余保管的手枪……」 辛看了看一双小手怯怯地递出的手枪,可能是被某种碎片打中了,从抛壳口到前面的框架有一道巨大裂痕,恐怕深达枪膛内部到枪身,以手枪而言是致命性损伤。 「……喔。」 即使到了联邦,就这把一直以来用它给予先死去的同伴们最后一击的手枪,辛舍不得放手。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辛没有半点感触。 他一手拿起手枪,直接往外一扔。金属与强化树脂的集合体旋转着飞出去,掉进碧蓝蝴蝶的间隙,发出轻微声响。 芙蕾德利嘉吓了一跳,视线紧追着手枪飞出去的轨迹。 「……!何必扔掉呢……」 「机匣与枪身都裂了,它不是联邦军的制式型号,没办法修。」 其实只是过去的共和国军采用为制式罢了,原本是出自盟约同盟的枪械制造商。只要有心,应该找得到替换零件,但辛没那么想把它留下来。 芙蕾德利嘉不知所措地看看辛,又看看手枪掉落的位置。 「汝何出此言……汝一直以来不是用那把手枪,给同伴们最后一击的吗?换言之,那就如同汝与同伴们的羁绊之证。就算坏了,也不该丢吧……!」 这番空虚的言词,让辛不禁发出嗤笑。羁绊? 「无所谓……结果到头来,我也只是拿那些家伙当成重回战场的借口罢了。
」 嘴上说好要带他们一起去……原来只是为了四处彷徨,寻觅葬身之处。 他们必定不想被人强拉着,去走那种愚蠢透顶的旅程吧。 「汝这话……!」 芙蕾德利嘉口气强硬地讲到一半,整张脸扭曲了。 「汝这话可不能这样说……!汝为他们背负一切至今,并非为了此种理由……」 「……」 「汝此时欲舍弃的是何物?与已死同伴们之间的约定,当时交流过的心灵如今感到伤痛……汝认为是为何?」 夺眶而出。 在黎明的晨光中,辛看见透明泪水沿着白皙脸颊滑下。 「汝心灰意冷至此,所以与同伴们之间的感情才会火热得烧痛了汝。若是难受到无法承受,大家会暂且为汝承担,汝就不能稍稍依靠一下身旁之人吗?……身旁之人纷纷留下汝一个人,使得汝无依无靠,已经是过去之事了吧……」 听到芙蕾德利嘉讲出自己不曾提及的事,让辛眯起一眼。 这是她的异能所致,不情愿也会看见,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无可厚非――毕竟辛也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异能――但她讲得好像全都了然于心,让辛很不愉快。 「……你又在偷窥?」 「蠢蛋,是汝一直挂念着死者们的事……假装已然舍弃,其实仍在为他们背负着,才会害余看见。那么多的人,汝一个都没抛弃,正视他们的遗愿……还谎称是什么借口,大笨蛋。」 芙蕾德利嘉握紧拳头,用手背粗鲁地擦掉眼泪,转头看向在稍远位置待命的菲多。 「菲多,去找这个蠢蛋刚才扔弃的手枪。余也会帮忙,一定要找到喔。」 「菲多,不准动,没时间做那种事。」 同时收到矛盾的命令,菲多的光学感应器像翻白眼般闪烁。「……哔。
」菲多请示意见般看着的人不知为何是芙蕾德利嘉,辛趁着她还没做出多余指示,像对待一只小猫般抓起她的后领,把她扔进驾驶舱。 「唔!汝做什么……」 「当然是要回去了。机体损伤成这样,要是来了新的敌人,我可对付不来。」 虽然离这里还很远,但辛感觉到有「军团」似乎察觉到异状而采取行动。 破甲钉枪四挺都完全毁坏,高周波刀一把断开飞远,长时间强加负荷的驱动系统也始终显示着警告讯息,实在无力应付更多战斗。 自己就这样死在这里是无所谓,但他必须让芙蕾德利嘉回去。要确认过才知道,不过联邦军本部应该也有往前推进。他可以一面回避战斗,一面设法与本部会合……之后要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隔了一拍后,辛发现这是个蠢问题。 问自己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与「军团」的战争尚未结束,今后想必会继续交兵。只要战争还没结束,自己就要战斗……然后总有一天战败而死,就这样。 为什么要战斗?……为了什么而战? 这个问题,他一直交不出答案。 这个问题,他一直下意识地避免回答。 如果自己回答「是为了求一死」,那时提出这个问题的尤金,会露出什么表情? 如果是为了寻死……那么当时该送命的应该不是他,而是自己才对啊。 絮絮不休的思绪,因为芙蕾德利嘉突然抱住自己而被打断。 「……这次又怎么了?」 「还问余怎么了?大笨蛋……待与友军会合后,汝可申请休假,休养生息一阵子。否则,汝很快就会……」 北方早晨的户外空气冷却了身体,小孩子特有的高体温弄得辛很热,只觉得烦不胜烦。 但不知为何,他也不想把芙蕾德利嘉拉开,任由她抱住自己,仰望天空。
抑郁的蔚蓝天空。 辛由衷地想,要是能整面坠落下来,该有多好。 旭日初升。 仿佛被锐利切入的朝阳驱赶,碧蓝蝶群一齐翩翩拍动金属薄翼。 碧琉璃风一时之间波涛汹涌,用螺钿光辉淹没视界,恍如受到天空吸引,振翅高飞而去。 蝴蝶。 不分文化、地区与时代。 据说总是被视为死去归返的灵魂象征―― 他无意识地伸出的手,当然只扑了个空。 辛仰望着转瞬间融化在蓝天中的碧蓝光彩……叹了口气,指示系统关闭驾驶舱。 座舱罩关闭。不同于共和国的机体,驾驶舱为了隔离生化、化学武器而变成密闭空间,亮起气密程序完成的指示灯。 原先切换为待机状态的系统重新启动,用以显示各种资讯的全像视窗总算恢复正常并展开,之前变暗的光学显示器也亮起灯光。 闪烁几下后亮起的光学显示器,忽然间,掠过一道赤红色彩。 那是吹散在风中的红色长条花瓣。原来是被碧蓝蝶群踩得歪倒的火照之花【彼岸花】,一齐抬起了细长花瓣与长长花蕊呈放射状张开的特殊鲜红花冠。 放眼望去红花丛生,在开花的季节一片叶子也没有,火照之花攒簇着盛开,形成彼岸花特有的红彤彤花海。 风飒飒地吹,让花朵如成群的哑声魔物般摇曳。被金属下肢撕碎的大红花瓣吹散在风中,如梦似幻地飞舞。在这无边无际的红艳当中…… 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一名白银发色与眼瞳,身穿深蓝军服的少女,呼吸有点急促地站在那里- 她在铁幕的迎击炮管制室显示器上,看见了斩裂黎明前夜色的纯白闪光。
面对腿部前端埋在火照之花的鲜红地毯里伫立着的,所属军籍不明的机甲,蕾娜停住了正要走近过去的脚步。 那种机型与共和国的机甲,恐怕从设计理念上就有所不同。敏捷的四条腿部仿造节肢动物,流线型装甲呈现打磨过的骨白色泽。装备是配有炮架的八八毫米炮,以及其中一把折断飞远的高周波刀。它具备了高性能兵器特有的机能美,带有杀伤能力上精益求精,为了实战而磨厉以须,臻至完美的战枪或名刀具有的,冷艳却又凶猛的美感。 但不知道为什么,蕾娜觉得它与「破坏神」有点相像。就是那种匍匐于战场寻觅失落首级,白骨骷髅的不祥氛围。 蕾娜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也有可能是新型的「军团」。 只是…… 至少它是那架超长距离炮型的――击碎铁幕的电磁加速炮的……敌人。 所以刚才蕾娜才会主动表示要进行掩护射击。对方虽没有半点回应,但双方确实并肩作战对付了同个敌人,最后蕾娜看见对方受到超长距离炮型的自爆波及,所以才像这样冲了出来。驾驶员――如果机内真的有人的话――说不定受伤了。就算没有受伤,自己也该说声谢谢,感谢对方的搭救。 虽说铁幕前的地雷区已经开出了通路,但就连有无达到军方安全标准,也就是清除掉八成都很难说。吓坏了的护卫机「破坏神」――「独眼巨人」冲过来抱起蕾娜,一路将她带到这里。 「独眼巨人」的处理终端西汀・依达上尉,在「破坏神」里用光学感应器紧盯保持沉默的军籍不明机,开口说: 『如果发生了什么状况,你可得赶快开溜喔,女王陛下。没有任何防护就待在战场,只会碍事而已。』 「不了。何况也不见得会发生什么状况。」 西汀走近过去时,军籍不明机正好让机体站了起来。看来驾驶员或是机体,并没有受到无法行动的损伤。
西汀的视线停留在绘于侧面装甲上的,扛着铁铲的无头骷髅识别标志。 啊……西汀罕见地,不由自主地发出大吃一惊的叫声。 『难道是……!不,可是怎么会……』 「依达上尉?」 『你没发现吗……啊,对喔。我忘了,你不可能看过……』 「……?」 西汀只这样说,就不再开口。 军籍不明机的鲜红光学感应器,朝向了两人这边。 银发少女伫立于艳红花海中。 深蓝立领军服的衣摆烧焦裂开,质朴的大型突击步枪,用肩带挂在纤瘦肩膀上。眼眸与熏黑弄脏的白银发丝同色。 过去,在每月一次的空运,以及转调至下个驻地时,辛并不想看,却也看习惯的那身…… 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 逼着他们八六上战场,嫌他们活得太久碍事而让他们转战各激战区,命令他们――最后一定得死的那些人。 看到随着微风飞舞的银发――那白银色的容貌,不禁让辛觉得某个相貌朦胧不清的稚龄少女的身影,似乎与身穿铁灰色军服的同世代少年重叠在一起,而倒抽了一口气。 要是你能代替他去死,该有多好…… 辛急忙别开目光,看到伫立该处的黑色装甲「破坏神」――自己在第八十六区战场也用过的铝制棺材,不禁为之屏息。在它的后方,地平线上轮廓模糊的,成排的冰冷灰色水泥建筑物……那么,那就是铁幕了? 哼。辛忍不住浅浅一笑。 以为自己在往前走――看来事实上,自己只是在同一个地方彷徨罢了。
芙蕾德利嘉抬头看着辛,吓得缩起身子,露出承受痛楚的表情,但辛佯装不觉,按下外部喇叭的按钮- 『――看起来,您应该是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军的指挥官。』 可能是方才与超长距离炮型交战时受了损伤,外部喇叭的声音严重破音,很难听清楚。 声音的口吻拒人于千里之外,冷漠无情。 「是的,您是……?」 『本机为齐亚德联邦西方方面军,第一七七机甲师团所属机体。』 与礼貌周到的口吻正好相反,声调显得冷淡疏远。 假如所说的军籍属实,那么他――虽然严重破音,但应该是男性――就是十年前还是敌国的齐亚德的军人了。在国号改变的那段时期,国内发生过某种政变,看样子「军团」成了双方之间共通的敌人,但不代表对方愿意将共和国军人视为自己人。 对方不肯报上姓名,不知是出于这种隔阂,或是他所说的联邦军有意保守机密……不过因为八六们只要对方不问,他们也不会把名字告诉共和国民,使得蕾娜不再觉得不报上姓名是一种无礼举动。 『为了维持联邦的防卫线,本机刚才正在执行电磁加速炮型――磁轨炮搭载型「军团」的排除任务。感谢您为任务提供支援。』 「不会……不过,就您一个人吗?只身突破『军团』的支配区域?怎么会执行这么过分的作战……」 『――』 回应的沉默,显得有些冰冷。 哼。西汀在知觉同步的另一头发出嗤笑。蕾娜也注意到了,啧了一声。 只身,或者是以小型部队穿越「军团」支配区域……这跟共和国在各战线第一战区第一战队兵役即将结束时,长久以来迫使他们全军覆没的特别侦察任务没什么两样。
有什么脸说人家过分? 『……承蒙您的关心,不过西方方面军本队正在接近后方,我想是可以会合的。』 「这样啊……太好……」 『各位要一起过来吗?』 「咦?」 『如果只是几位人员,我想本队能够保护各位。』 嘴上这样讲,口气却正好相反,显得毫不关心。 语气听起来,就好像他看穿了共和国的窘境,知道他们这两个月来防卫线节节后退,无论势力范围还是战力都在持续减弱。而且基于这点,他要问的是――你们有没有打算自己逃跑?但听起来不带侮辱之意,连讽刺的味道都感觉不到,就只有无限空虚的声调罢了。 好像小孩子迷了路,迷失方向走累了,不知如何是好而呆立原地,连自己是从哪里走过来的,都已经无法分辨―― 即使如此,蕾娜仍然有点生气。 那种口气,简直像是认定了他们根本无意战斗。 别瞧不起人了。 「不,我不能舍弃这个国家――舍弃听我指挥应战的部下们。就算力有未逮而落败……我也要在这里战斗。」 听见蕾娜如此断言…… 联邦军官微微发出了嗤笑。 对方说出口的话实在太离谱,让辛哑然失笑。 战斗? 只会躲在墙里不闻不问,坐视祖国灭亡的共和国军人,说要战斗? 不对――更重要的是…… 「为了什么?」 辛很意外还有人存活,但共和国灭亡仍是不争的事实。 要迎击超长射程的战略兵器,除了少许迎击炮之外,竟只能拿出短射程的「破坏神」,而且从自称指挥官的少女的领章来看,顶多也只是个上尉。连校官都不是,只是现场指挥官级的下级军官。
看来原本就寥寥可数的战力与人才,在这两个月内都见底了。 ……如果少校还活着的话…… 会不会变成是她出现在这里?辛一瞬间如此想,随即摇摇头,认为想也是白想。 没有战斗的理由与必要,连那份力量都没有。 即使这样――还要战斗? 为了什么…… 「您在急着寻死吗?……这样的话,干脆不要战斗不就好了?」 辛说着的同时,无法阻止自己发出无声的嗤笑。 因为他自己都想问这话究竟――是对谁说的? 『这样的话,干脆不要战斗不就好了?』 这种冰冷到听起来既像嘲笑又像自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调,让蕾娜用力握紧了纤柔双手。 「……就算力有未逮,我也……」 难道说没有力量,就不能战斗? 没有意义――就不能活下去? 岂有此理。 无言伫立的「独眼巨人」――比起眼前的联邦军机,实在太过简陋的「破坏神」映入视野边缘。 曾经有一群人,以这种简陋机体当成唯一的搭档,当成最后的眠床,明知绝不可能存活下来,仍战到最后一刻。 这番话简直像在侮辱他们――她怎能当作没听见! 「有一群人曾经说过,他们不会做出死心屈膝的丢脸行为,直到生命燃烧殆尽的最后一刻。他们绝不会舍弃一切,要战斗到底。他们是这样活过来的,也相信我能跟他们一样。所以我们――我要……」 ――要是有一天,你来到了我们抵达的场所…… 为了回报这句话,为了回应托付给自己的心意。 ――我们先走一步了,少校。 辛。
因为你曾如此对我说过,所以我……总有一天,一定会追上你。 「为了追上认真活过的他们――为了带着他们走到更远的前方,我要战斗!……我是旧共和国防卫部队指挥官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上尉。我绝不会逃离这场战争!」 霎时间。 联邦军机有些惊愕地转向蕾娜。 『……!「少校」……?』 在沙沙破音的喇叭声另一头,愣怔地脱口而出的词语,不知为何,不是自己自称的军阶。 联邦与共和国使用的语言虽然几乎相同,但有时候一些细微单字的意思会有出入。特别是军事用语,每个国家之间的差异格外显著。即使是同一个单字,或许也不见得是同一阶级。 经过一段欲言又止的短暂沉默,一会儿后,联邦军官说了: 『――那些人早就死了,对死人需要尽什么情义?』 声调听起来仿佛在掩饰情感,冷漠到不自然的地步。 同时声音中也带有少许……依赖的语调。 就像迷路的孩子,怯怯地伸手给出声关心自己的人那样。 可能是因为对方给了自己这种印象,不知为何,蕾娜觉得自己必须做出回应。 「因为有人曾经说过,希望我不要忘了他们。」 在同一片天空下,仰望着不同的火花――一边做下不可能实现的约定,说总有一天要一起欣赏烟火,一边得到他们托付心愿。 因为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应那份心愿……啊啊,不对,不只如此。 因为自己不想忘记。 因为蕾娜还不想让佯装漠不关心,却为自己留下了许多事物的他,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 只要自己还记得,他们就一定会在前方等着自己。
「是他让我知道这个悲惨的结局――告诉我『军团』将发动大规模攻势,我才能存活下来。是因为他希望我活下来,告诉我希望来日能再相见,我才能继续战斗。因为有他在……我才能像这样,继续活着。」 『……』 「所以,我想做出回应。虽然他们已经不在了,但至少我希望能抵达他们到达的终点。想追上活出生命意义的他们,这次一定要跟他们一起……」 虽然希望能活下去的心愿,已经无法实现了,但是…… 「因为我想一起战斗――想带着他们,前往这个战场的彼端。」 对于这个回答,辛静静地叹了一口气。 这番话不是对现在的自己说的。 一无所知的她,只是在回应一年前,辛连自己真正的心愿,以及心愿的尽头有着什么都毫无自觉,说出的一番不堪入耳的漂亮话罢了。 即使如此…… ――因为有他在。 ――因为我想一起战斗。 这些话――仍然让辛很高兴。 但他微微苦笑起来,觉得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无法报上名号了。 因为她追赶着大家的脚步,独自一人战斗至今,她该看到的景色…… 不该是自己吓得呆立不动,终于双膝跪地的这种战场―― 『――您也是。』 「……咦……」 『您也是这样吧,因为战斗到底――因为努力求生,现在,才能站在这里。』 旭日完全升空。 初生的清冽阳光,从正面照亮了她。 『我想,您可以更为此感到骄傲。』 在龟裂的主荧幕中,初次见到的她,平稳地笑了―― 联邦军的鲜红光学感应器,静静注视着蕾娜。
看着那理应冰冷无情的亮光,蕾娜觉得好像附着其上的邪灵消失了一样。 在满是战场风尘的暗沉装甲下,仿佛疲劳,仿佛解不开的诅咒,沉重压在身上的暗影气息――如今已然消失。 『……少校。』 那人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仍然想传达些什么而开了口――语气听起来就是如此笨拙。 外部喇叭的声音严重破音又充满杂音,无法正确听出年纪与性别。但不知为何,听到那声音,会觉得对方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 『少校,我……』 刹那间。 随着一阵发麻的感觉,装甲底下的气息顿时紧绷起来。光学感应器像被电到般转向一边,只见遥远的北方天空,薄薄铺下了一片阻电扰乱型的银色云层。 隔了片刻之后,在身旁的「独眼巨人」当中,西汀呻吟道: 『女王陛下,情况不妙啊,铁幕的「米兰」传来了联络……有「军团」正往这边接近!』 「糟糕!――这位联邦军官,您也和我们一起撤退……」 『――不……』 嘎沙!伴随着刺耳的杂音,岔进对话的声音既非来自西汀,也不是联邦军官在说话。 成群的空对空飞弹将声音抛在背后,从东往北急速飞越曙色天空,冲入银色云层,四处散播如花烈焰。趁着中间的空档,第二波飞弹描绘出抛物线,飞向阻电扰乱型下方的大地――狠狠刺进群聚于该处的「军团」部队。 伴随着强烈的旋翼声,战斗直升机有棱有角的剪影自棱线后方霍地飞出。接着是多用途直升机与运输直升机的编队,以匍匐地表的超低空飞行翱翔而来。 有些破音的外部喇叭,在早晨的清冽空气中,回荡出战斗直升机机师的声音: 『辛苦了,中尉,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 装甲步兵分队搭乘的多用途直升机,与更大型的运输直升机降落在火红的战场原野。大红花瓣被强烈的下击暴流撕碎,在碧蓝天空中描绘出血红斑点。 携带着重型突击步枪的装甲步兵们纷纷冲下直升机,在周围摆开阵势,辛隔着龟裂的主荧幕,看着其中一个分队跑向蕾娜与「破坏神」。 看到将整个人包成一具铁灰色装甲的装甲步兵,起初蕾娜似乎相当困惑,不过其中一人掀起护面罩露脸后,她显然松了口气。 然后她应对方要求交出了突击步枪,让辛觉得不太应该,或许该说她在这方面一如往昔吧。 状况连连发生急速变化,让辛莫名有点恍神,愣愣地望着蕾娜那副样子,又看看相较之下吵了满久才不情愿地打开座舱罩的黑色「破坏神」,突然间,同步装置启动了。 『……你没事吧,辛?』 传来的男性嗓音,既不是什么参谋长,也不是身为自己长官的师团长。 『骑兵队抵达现场了没?变更作战时,我还紧急从其他战线调动了人马呢。』 听到这人讲话带点得意的语气,辛叹了好大一口气。 老实说,他帮了个大忙。虽然是帮了个大忙没错…… 「恩斯特,回去之后,我可以拿东西丢你吗?」 总之先来个油漆桶好了,当然盖子要打开。 『咦!干嘛突然这样!我只是担心我们家的宝贝孩子,为什么要遭到这种对待!』 辛不发一语,狠狠切断了知觉同步。不久后,芙蕾德利嘉摁住她的同步装置,蹙额颦眉。 「余明白汝的心情,但汝就给个回应吧,辛耶。这个芝麻小官竟然假哭,真是烦人。」 芙蕾德利嘉把辛关掉顺便丢开的同步装置拿给他,不肯收回去,辛只好勉为其难拿过来,重新连上同步。
「你还在前线啊,恩斯特?」 『呃,所以我不是说过了,我姑且也是联邦军的最高司令官啊。就是这种时候才该待在前线吧。』 「你好歹算个大总统,却漫不经心地跑到前线来,要是被流弹打死,那才一点都不好笑。」 『竟然说好歹算是……话说回来,就算真的发生那种事,让副总统代替我就好啦。你以为副什么的职位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临时大总统阁下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讲出理论上没错,但不是正常人会说的话。 『根据先遣队的报告,你们似乎已经做过接触了,但我还是说一下……联邦军在本作战结束后,将实行旧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救援作战。深入敌境的联合王国无人机昨晚拦截到无线电,所以三个国家商议之后如此决定。明明发现有人存活却见死不救,是违反人道的行为,况且假如敌军打造了第二架电磁加速炮型,放任敌军躲在四面环绕防卫设施的共和国内部,很可能对周围诸国形成严重威胁。』 「……」 『这对联邦而言也是拯救同胞……救出与你们同样身为八六之人的作战,大家不会不答应。但是对你来说,那里并不是你会想回去的祖国,对吧?如果你不想为了加害者而战,我可以等本队进入该地,再将你送往后方……』 「不了。」 辛轻轻摇了摇头。 「我留下来。虽然我无意帮助共和国,不过……那里也有我想救的人。」 『……这样啊。』 在知觉同步的另一头,文件上的养父似乎微笑了一下。 『对了,还有一件事……完成了作战目的,要记得报告,诺赞中尉。幸好这次有其他孩子代为报告了,所以还没关系。』 辛猛一回神,抬起头来。
「有人存活?」 『……你喔,这种事情应该第一个做确认吧。』 听到插嘴的声音,辛偷偷仰头向天。 是莱登。 『包括中校等人在内,想不到战队全体人员竟然都平安无事。反倒是你被打飞之后就动也不动的,我还以为你挂了……好吧,我有担心你一下啦。』 『可蕾娜又哭得好惨喔~~真是费了好一番工夫啊。好像是被攻击时弄坏了同步装置,好死不死就只有跟辛连不上。』 『我才没有哭!』 『虽然这次不能只怪辛一个人,但你这下子可是第二次弄哭可蕾娜了喔。不要再成天乱来了,好吗?』 接着是同伴们吵吵嚷嚷的声音,看来他们会合了。 看样子不管是天国也好,地狱也罢,都在排挤他们每一个人。眼睛转过去一看,一个机甲战斗服集团从还在空中的多用途直升机探出上身挥手,另外在大约超过三公里外,有个高个子人影从原本是丘陵的地方,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走过来。 至少这次,似乎…… 没有任何人――先走一步。 辛松了口气,顿时浑身虚脱。几天来的疲劳,加上方才战斗的极度专注带来了副作用,辛感到轻微晕眩而闭起眼睛。恩斯特似乎全都看穿了,说道: 『辛苦你了,辛。在占领桥头堡之前就交给先遣队,你稍微休息一下。』 「――了解。」 『还有,芙蕾德利嘉。回去之后我会好好教训你一顿,做好心理准备吧。』 芙蕾德利嘉喉咙发出「咕」一声。 她求助地抬头看辛,因此辛平淡地对知觉同步的另一头说: 「我找个货柜装箱送还给你。」 「唔!辛耶!汝想背叛余吗!」 『啊哈哈,麻烦你喽,做哥哥的。
』 最后留下一丝笑意,同步切断了。 芙蕾德利嘉赌起气来,把脸别向一边。 「……余就算与本队会合也不回去,要等到汝等回联邦时,余才能回去。」 「你不需要再当人质了啊。」 「似乎是呢。」 芙蕾德利嘉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扭转脖子仰视辛。由于辛在狭窄驾驶舱中让芙蕾德利嘉坐在大腿上,她这样做,就变成靠在自己的胸前。 「那个芝麻小官指派的人,简直好似算准了最不知趣的时机来打扰汝,但汝不报上名号不要紧吗?那人乃是汝在共和国时的指挥官吧?」 「……我应该没跟你提过少校的事吧。」 讲到一半,辛察觉到了。经她这么一说…… 「汝忘了余的力量吗?余所继承的血统之力,能够窥见相识者的现在与过去。」 ……是这样没错。 一双红瞳如同小猫看到眼前有只小老鼠,愉快不已地闪闪发亮,看样子最好别问她具体来说看到了什么。 「余能看见的记忆,乃是『看』见时对方无意识中忆起的记忆。那人报上名号时,讲到汝啊,可是一反常态地吃惊啊。余心想此人或许与汝有某些关系,于是『看』了一下――……」 糟透了。 「我先走一步,是吧?……真是太好了,人家追上汝了呢。那人无怨无悔地仰慕着汝,一路来到此地,汝不跟人家报上名号好吗?」 看到芙蕾德利嘉笑得坏心,辛轻叹一口气。 她那副乱找人寻开心,摆明了挖苦人的态度让辛莫名地恼火……但又觉得这几乎是自己初次看到她露出年幼女童该有的天真表情。 「……我还不能那么做。」 在只是彷徨寻求葬身之处,根本没有任何前进的第八十六区战场。
「因为她说过会追上我们。好不容易追上、抵达了,结果却是这副惨状,未免太糟了。一路前进之后,她该看见的景色……」 绝非屈膝跪下,颓然倒毙的地面…… 「不应该是这种战场。」 芙蕾德利嘉叹了口气,好像觉得很无奈。 「该如何说呢……汝也是个男子呢。」 「?」 「余的意思是,汝等这类生物碰到此种事情,总是莫名地爱硬撑面子。」 芙蕾德利嘉不高兴地说,一副拿辛没辙的样子。她侧眼往上一看,忽然扬起一边眉毛。 「且说汝注意到了吗?汝此时已交出答案了。」 辛觉得很意外,回看着芙蕾德利嘉。她不知为何,两眼得意地闪闪发亮。 「那人要前进,需要有能配得上她的景色。那人前进的道路,将是汝先行走过的道路……那么,汝该作为目标的终点会是哪里呢?」 这个答案,汝此时已经自己说出来了吧……她说。 辛回看着她,只见色彩相同的红艳双眸,柔和地笑了。 第三卷 -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 终章 后会有期 『无面者呼叫第一广域网路。』 『作战全阶段已完成。』 『作战结束,该网路麾下全体「军团」停止战斗行动。』 『即刻撤出支配领域。』- 与「军团」爆发战争后,首度进行的多国共同作战,就结论来说成功了。 话虽如此,他们未能夺回「军团」的支配区域,干道走廊以西只掌握了以旧高速铁路轨道为中心的线形范围,不过三国见解一致,认为可以从这里拓宽占领区域。「军团」花上数年整治军备,发动大规模攻势却未果,最终被迫撤退,短期内想必没有余力再进行侵略行为。
只要联手合作,人类可以对抗「军团」。 虽然只是一小步,却是大大的希望- 「――话虽如此,状况仍然不允许乐观视之。」 在联邦首都圣耶德尔,一个窗外零星飘雪的早晨。 站在大总统办公室的巨大办公桌前,西方方面军参谋长与第一七七机甲师团师团长说道。 「西方方面军足足损耗了六成军力,由于正规补充严重短缺,只能缩短所有军官学校、特军校、新兵训练基地的役期充当补充兵,然而训练不足是无可否认的。而训练设施也得补充同样人数的培训生,连带着将导致联邦的国力低落。」 所谓战时的军队就是本身不事生产,却狼吞虎咽地消耗物资与人命。为了眼下的国防问题,本该用作生产活动与人口再生产的年龄层挪作兵员,将会直接削弱将来的国力。 联合王国与盟约同盟恐怕也处于相同的状况,况且两国的总人口少,情况或许更糟。 「相较之下,『军团』虽然战斗部队有所损耗,但负责生产的自动工厂型与发电机型毫无损伤。而以再生产能力来说,那些家伙是可量产的兵器,这方面压倒性强过我方……窃以为今后战况必然更加恶化。」 「不用斟酌用词没关系,少将。换句话说,如果按照现况维持渐次推进战略,还没夺回整个大陆,人类军就会先势穷力竭而败北……对吧?」 「是的,因此有必要重新审视战略……」 不用等那么久,假如再来一场同等规模的攻击,下次人类就撑不住了。 大规模攻势的迎击与诛灭电磁加速炮型,两项作战目标都大功告成,主导权却始终握在「军团」手里,疲于奔命而蒙受甚大牺牲的联邦军,因此做出了这个见解。 「从渐次推进改为限定性攻势战略,防卫线保持现状,同时设立并运用独立机动部队,集中火力排除『军团』的重心。
西方方面军确实是将他们视为第一人选,但没想到阁下也提出了相同的提案。」 他们――从他们的前身来看,即使在联邦这个军事大国当中,也堪称精锐。 「就是八六。用他们这些从旧共和国防卫线救出的少年兵,编组机动打击部队……恕我失礼,阁下向来厌恶将他们那种少年少女当成国家安宁的牺牲品,这次提案似乎有违您的理念?」 「话是这样说,但他们自己志愿从军――而且指定要待在前线部队,我也没办法。」 恩斯特注视着窗外圣耶德尔的雪景,平静地回答。冬日早晨,首都民众为了准备圣诞夜庆典而开始忙碌,传来阵阵喧嚣。 「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价值观,我无权因为可怜他们就加以拒绝。如果他们现在宁可选择战场,我希望能让他们几个同伴待在一起,况且以辛……诺赞『上尉』来说,我希望能将他安排在尽量安全的地方。」 恩斯特俯视着身旁半空中展开的全像式电子文件,补充说道。 隶属于联邦军的异能者的人事档案会盖上专用的印章。印记还很清晰,这次的一连串作战填满了人事档案的特别事项栏位。 「机动部队除了击破『军团』重心之外,预定将作为救援部队派往周围诸国。如果是转战各国,而且由外国客座军官担任战斗部队指挥官的部队,多少会有外界眼光介入……我可不会因为他们是年轻有为的警报装置【金丝雀】,就让人拿去做研究材料【小白鼠】喔。」 视线往侧边一看,少将表情变得僵硬,至于参谋长,则是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要算我们军方无德所致了,竟然让阁下怀有这种疑虑。」 他嘴上这样讲,脸上却挂着故作邪恶的冷笑,偏了偏头。
「说到这个诺赞上尉,他会接受您提到的客座军官吗?他将成为那位军官实质上的直属部下,与其听从前迫害者的指挥,会不会宁可选择目前的师团?」 「我已经跟他提过了。因为他从昨天开始休假,回家来了。」 参谋长扬起一眉,恩斯特对他耸了耸肩。 包括辛在内,极光战队参加了旧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行政区的收复作战,但收复至第一区的范围后与敌军陷入胶着,于是和本队一同后退,与后续部队做好交接,就这样归返国内。 让兵员执行战斗任务超过一段期间后,战斗效率会严重低落。联邦的前身是军事国家,经年累月的南征北战,对定期交接与休养的重要性有着正确认知。虽然短暂,总之可以让少年少女休息一段时间了。 「我也担心过这点,但看来没这必要了,因为――……」- 之所以穿着军服,是因为这是军人的正式服装,辛另外披上同样属于军用的战壕大衣,走在雪前阴天的联邦首都里。 圣耶德尔郊外占用了广大面积的国立公墓细雪如烟,看得见被白幕封锁却又微微明亮的天空,以及围绕墓地的紫丁香小树林,树叶落尽,仅余黑色树皮暴露在寒风中。蒙上白雪纱帘的黑白色彩中,成群的黑色墓碑肃然分列,之间零散地伫立着几名年龄与性别各异的军装人影,可能是同一时期归返的西方方面军将校。 据说冬季有着这些雪花,春季是盛开的紫丁香,夏季是丁香树下绽放的玫瑰,秋季则有满地的爆竹红,即使是无人造访的英灵冢墓,也能平等地得到一捧馨香祭祀。这让辛想起来,自己还没看过冬天以外的国立公墓景色。 看来自己不知道的事真多。 在尽是新坟的一个角落,辛在平凡无奇的一个墓碑前驻足。 「――好久不见了,尤金。」 尤金・朗兹。
石柱上刻着这个名字与仅仅差了十七年的生殁年份,在早晨静谧的广大墓地中依然保持沉默,任由下了一整晚的细雪薄薄累积。 「抱歉,我来晚了。」 尤金不在这里。 即使好歹还留下半具遗体,里面也已经没有他的意志或记忆。 辛能够听见冤魂不散的――记忆与思维的只言片语,这对他来说不是价值观或信仰的差异,而是不争的事实。 既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 死者一律平等,都会返回世界的黑暗底层。 所以他说话的对象不是别人,只不过是记忆中的尤金罢了。即使如此,自己要与他面对面谈话,还是需要这个只刻了名字,千篇一律的石碑,让辛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只刻著名字与生殁年份的墓碑,一旦所有认识他的人全数消失,就会沦为一份单纯的纪录。 死后……自己本身归于空无后还想留下墓碑的联邦军人们如此,过去在第八十六区战场,将救赎托付给一小块铝合金碎片逝去的五百七十六名战友也是,真正想要的恐怕都不是那块墓碑,而是某个记得自己的人。 「西部战线跟你在世时一样,勉强维持得住。」 辛将在墓地入口买来的花束放在坟前。联邦正值严冬时节,这是在温室培育的白百合。与磨亮的黑色花岗岩墓碑相映之下,柔和的雪白色彩更显洁白。 卖花老妇发现辛是军人后――毕竟自己穿着军服,一看就知道了――说着「这是我的心意」多塞给了辛一束花。在这雪天当中,老妇从这么一大清早,就在战死者长眠的国立公墓门口摆摊卖花。她抿起嘴唇,抬头挺胸,仿佛这是她的使命。 「共和国幸存的八六全都受到联邦保护,军方决定以他们为中心,新设一个部队,是专门运用『破坏神』的机动部队。等休假结束后,我也会被调派到那里。
」 总兵员数将近一万,相当于一个大规模旅团的兵力。 存活下来的处理终端,几乎全都志愿参加联邦军。 如同一年前,辛跟同伴们做出的决断。 「――以前你问过我为什么要战斗,对吧。」 正确来说,是尤金本来想问却被打断,然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无论是辛还是尤金本人都不曾想过,那竟会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 只有死亡,总是对任何人一律平等,来得突然。 正因为如此,他们八六一直以来,才会坚持至少在最后一刻要死得没有遗憾,要努力活到让自己没有遗憾,只怀抱着这份骄傲战斗至今。 而除了这份骄傲,他们目前还一无所有。 「老实说,我还没完全弄懂。对我们来说――对我来说,我完全没有你所说的那种战斗理由。没有归宿,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想守护的事物。」 家人皆已亡故,不熟悉该继承的文化,出生长大的故乡,则已经消失在被抹灭的记忆黑暗的彼端。 岂止如此,辛还以无数亡灵的悲叹为路标,怀抱着死去战友们的记忆与心灵,只将诛杀哥哥视为唯一,就这么活到今天。如今要辛正视没有哥哥的未来,对他来说还真是有点困难。 连存在与否都不能确定的遥远未来,或是理应近在身边的明天,全都极其暧昧、模糊,无法预测。 辛还没有任何愿望,以及想追求的事物。 只不过…… 「但是,我想让他们……我约好要带他们走到最后,而我想我应该明白了,我想让他们看到的,并不是战场。」 还有一年前,辛曾经对她说过要先走一步的少女。 在那之后,她独自在共和国的战场上求生存,一路走来只为了追上他们。
如果好不容易追上了,看到的却是力尽身亡的战场地面,那实在太过残酷。 执行特别侦察任务之前,他们最后一次交谈的那晚。当时辛以为有人伸出援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仍希望她能活下去――并不是希望她见识到那种惨状。 「……你提过大海。」 不知在什么时候,眼前的他,曾经说过想让没看过海的妹妹欣赏那片景色。 让她见识还没看过的未知事物。 「我并不想看海,但是,我会想带人去看海。我希望能让他们看到未知的,不曾看过的事物。我想,我目前就用这个当战斗理由吧。」 因为现在这个遭到「军团」封锁的世界,无法实现这个愿望。 理所当然,墓碑不会有任何回应,其中没有留存半点尤金的亡灵。 即使如此,辛仍然觉得那个平易近人的善良同梯――似乎会笑着对他说:「不错啊。」 「我还会再来的……下次我来,再告诉你一些你没看过的事物吧。」 墓碑没有回答。 取而代之地,机械亡灵们的悲叹钻进了这片静谧之中。受困于战场的战友们的片段思维,一边用最后的遗言连声悲叹,一边四处彷徨寻求解脱。 我知道。我一样不会忘了你们。 辛无声无息地转身离开,踏出一步的瞬间,仿佛有个人影映入视野边缘,那既像是尤金,又像是早已消逝的哥哥。目光转向前方的一刹那,在大雪纷飞的纱帘后方蓦然回首的长发少女,剪影看来既像凯耶,也像是不知不觉间追上自己的她。 他向返回归宿的死者告别,追逐着彷徨于战场无法归去的亡灵,以及不知不觉之中并肩前行,还没来到这里的战友。 在永眠中安息的英灵们,于下个不停的细雪中,保持沉默――目送迈开脚步的死神。
「国立公墓」入口前面总是有同一位老奶奶在卖花,她都会说:「这是给哥哥的。」总是多送她一束花。 妮娜抱着对娇小身子来说太大的百合花束,走在已经走熟的,通往哥哥坟墓的路上。 经过这半年多,妮娜也终于渐渐明白所谓的「死去」就是哥哥再也不会回来,再也见不到面的意思。 听说哥哥是被人杀死的,也就是说,是某个人害他回不来的。 这让妮娜好悲伤,好难过,实在承受不住,于是写信问那个人为什么这样做,但直到现在都没收到回信。也许是因为那个人很坏,所以不肯回信,也有可能是信没寄到。 据说「战争」情况变得非常糟糕,有很多人都跟哥哥一样过世了,所以说不定那个坏人也死掉了。 妮娜心想,假如那个人在天堂遇见了哥哥,希望他可以好好说声对不起。哥哥人很好,所以一定会原谅他,然后他们可以在天堂做好朋友。 因为讨厌一个人――会让心里带刺,心很痛,一定不是一件好事。 这时,妮娜在哥哥的坟前,看到不同于雪花的冰冷雪白,有一团柔和的乳白色。 妮娜小步小步地跑过去,抱起那团白色……是百合花束,上面还没积雪,一定是刚刚才拿来献花的。 她环顾四周,在墓碑的狭缝间,有个已经走远的人影映入眼帘。那人个头比哥哥高一点,是个年龄跟哥哥差不多的少年。 他跟妮娜最后看到的哥哥一样,穿着铁灰色军服。 妮娜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好像曾经在哪里――跟哥哥一同欢笑。 「……那个……」 妮娜不由自主地发出细微呼唤,但声音传不到降雪纱帘的另一头。
很高兴你来? 很高兴你记得? 还是――很高兴你没有像哥哥一样死去,活着回来? 年幼的妮娜不知道为了什么,但仍强烈地觉得有句话一定要说: 「那个……非常谢谢你……!」 在吸音的落雪中,年幼少女不懂得如何大声喊叫,声音完全传不出去。 即使如此,在细雪的另一头,她觉得那个朦胧的人影,仿佛微微回首了一下- 「破坏神」与他们忠心的仆人,长眠于旅途尽头的春季花园。身穿联邦军铁灰色军服,年纪应该相仿的少年军官稳重地笑着。 「初次见面……这么说似乎不太恰当。不过,这的确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相见。」 这句话为何说得感慨万千,蕾娜尚无从得知原因。 「好久不见,管制一号。我是齐亚德联邦军上尉――前先锋战队战队长,辛耶・诺赞。」 蕾娜完全愣住了。 白银色的大眼呆滞地瞪大,蕾娜抬头看着如此报上名号的少年。 对方与自己年岁相仿――才刚从军官学校毕业,年纪轻轻就已经两度升官,获得上尉的阶级章。他有着夜黑种的漆黑发色与焰红种的血红眼瞳,加上端正到略显冷漠的白皙容貌。 蕾娜没见过他的长相。 他们留给自己的照片画质太粗糙,而且拍的是远景,结果没有一个人的脸看得清楚。 但是,声音就…… 这道静谧又平稳,虽然有些冷漠,听起来却很舒服的声音是―― 「……辛……?」 果不其然,少年笑了。带点苦笑的味道。 「你还是第一次这样叫我呢。对,是我,米利杰『少校』。」 「你还……活着……」 「是的,我又没死成了。
」 无论是这种有些冷淡的声调,还是过分露骨的讲话口气。 蕾娜忍住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 她不愿因为泪眼婆娑而看不清楚,因为她觉得一旦眨眼――对方好像会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地,她努力挤出笑容。 恐怕笑得很丑,但她管不了那么多。 两年了。 共和国停滞不前,最后终告毁灭的这两年――他们有过什么样的遭遇? 他们翻越「军团」遍布的支配区域,抵达异邦之地,穿起不同于母国的军服。 只不过不用问也知道,他们这两年来,必定一直在战斗。 因为他们说战斗到底是一种骄傲,是笑着踏上旅程的。 「……我一直在追你们。」 红瞳加深了笑意。 「我知道。」 「我追上你们了喔。」 「是的。」 他那恬静的声调――不知为何,蕾娜不觉得有睽违多久。 蕾娜用双手握住对方伸出的手,泪水终于不听使唤地滚落,但脸上自然地浮现了微笑。 这句话本来没机会说。 可是――终于能说出口了。 「今后――我也会与你们一同战斗。」 第三卷 -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 后记 向长距离武器伸出关爱之手!大家好,我是安里アサト。 重炮或飞弹在战斗机器人作品中最容易遭到冷落,应该说甚至常被当成空气,但我觉得可以给它们更多活跃空间。偶尔我也想看看王牌座机被大范围火力炸得不留情面又不讲情调的样子,超想看的。
事情就是这样,这次的敌人是…… 列车炮 搭载 电磁加速炮 这样!现代超长距离炮「电磁加速炮」与第二次世界大战超长距离炮「列车炮」梦幻同台! ……嗯,对不起,我就只是想这么做而已,才不管什么真实性呢。 然后,让各位久等了。 为各位送上《86》第三集「―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 这集「―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在初期大纲的阶段,本来是更轻松的故事。 因为第一集实在太沉重了,所以我原本打算如同标题,把这集写成八六们疾驰于全新战场的爽快战斗且兼具娱乐性的故事!本来是这样的。 谁知道一开始执笔,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轻松的故事。 读者只要读过本篇就会知道是怎么个不轻松法,但以作者我本人来说,最震惊的是辛有够会破坏初期大纲。不只剧情发展,连结局都变了,结果初期大纲只剩下「敌人是电磁加速炮」这个要素,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次也来点注释。 ・尼塔特 里海怪物+世界最大级运输机An225梦想式【Мрiя】的规格+B2幽灵匿踪轰炸机的外观,就成了这个恶魔合体式的产物。附带一提,这个武器类别是真实存在,但规格与用途都是我胡诌的。 嗯,我就只是想这么做而已,才不管什么真实(略)。 ・高兴了吧,这是你们最爱的地狱 第七章最后部分的这句台词,来自决定推出漫画版时责任编辑清濑氏讲过的话(我先声明,这并不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状况,只是开个小玩笑说「接下来会很忙喔」这样)。
当我听到这句话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军曹之类的人来讲!于是保留到现在才用。 ・菲多 只讲清濑氏有厚此薄彼之嫌,所以也提一下同样担任责任编辑的土屋氏。 在第一集遭到击毁的菲多之所以在第二集复活,一半是因为Ⅰ―Ⅳ老师的设计造型实在太可爱,一半则是因为土屋氏很爱菲多。 毕竟土屋氏可是每次开会,都问我菲多会不会复活呢…… 最后是谢词。 责任编辑清濑氏、土屋氏,感谢两位这次又从旁协助失控暴冲的我与不断迷失方向的辛,一再精准指出问题所在。 しらび老师,这次几乎整本都是战斗场面!所以让您画了好多帅气的插图。把很多问题都丢给您处理,真是抱歉。 Ⅰ―Ⅳ老师,这次有两种大家伙,真有看头……!您当初接下机械设计的工作时,我就想找机会让超长距离炮登场。真是太感动了。 负责漫画版的吉原老师,每当拿到您精致的角色草图和魄力满点的漫画分镜,总会让我迫不及待想一读为快!真希望连载能早点开始,好想赶快看到啊……! 然后是赏光买下本书的各位读者。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到了第三集才终于将焦点放在辛的心理层面上,希望各位今后能继续疼爱他。下次的第四集,我一定要写个轻松愉快的故事!总算相会的他与她还有八六们之间七嘴八舌闹哄哄的轻松小品!下次再见了! 那么,愿本书能暂时将各位带往那追逐落日的征途,那彷徨于火红夕阳与碧琉璃般暗夜的他的战场。
后记执笔中BGM:青岚血风录(ALI PROJECT) 第三卷 -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 插图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1062/107929.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1062/107929.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1062/107930.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1062/107930.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1062/107931.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1062/107931.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1062/107932.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1062/107932.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1062/107933.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1062/107933.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1062/107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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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怎么打量,自从作战结束后年迈的步兵指挥官就摆著一副阴沈的样子。 而年轻的机甲指挥官沈默著看向前方,面无表情的用下巴示意。 「要是他们也没事就好了,……我原本也想这么说,要是你们能尽早摧毁那个怪物就好了」 那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情。 「……嗯」 北极光战队所划分的一角的区域,庞大的菲德在一旁待机,莱顿停下了脚步。准确来说是他看到了菲德旁边那道细长的身影。 在菲德挡住阳光形成的遮阴面的一旁,秋天的阳光把集装箱晒得变色,辛就那样直接靠在那里睡著了。 这家伙真是的……莱顿是拿他没辙了。 作战结束后,辛通过感觉同步 Para-Raid 说危机已经解除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他还是搞定了。大概也是松口气的缘故吧……这几天行军所产生的疲劳与先前战斗时精神极度集中带来的精神疲惫相结合,不知觉间他就睡著了。 就他自己来说也是累坏了吧。白天的太阳很暖和,虽说是在军营中,但毫无防备地呼呼大睡,都不禁对他的那副模样叹了口气。 ……不过,的确也有点累了,而且现在还是个好天气。莱顿与战队其他成员的〈毁灭之力 Juggernaut 〉都在战斗中损坏了,现在也是闲得没事。 所以休息时间还是得好好休息。 「菲德,借个角落给我歇会」 「哔」 「……哎呀?」 从后方飞来的维修班就如其名正在对〈毁灭之力〉进行维修,正在一旁观察的格雷特身旁走过一个小小的身影。 只见弗雷德莉卡用纤弱的身体费力地抱著几张军用毛毯。
「怎么了?拿这么多东西」 「啊啊,是格蕾特啊。汝没事就好。……什么」 不过厚实的毛毯还是很重。在小手腕重得哆嗦的同时,弗雷德莉卡还有点小得意,安心般耸了耸肩膀。 「只是想帮哥哥姐姐们的忙啦,仅此而已。不过汝的手不嫌麻烦的话,余也不会介意哦」 炮兵指挥官和机甲指挥官对眼前的一幕感到无语。 这种情况很少见,在运输型无人机所遮挡阳光产生的阴影中。五名十几岁左右的少年少女们就这样互相依偎著入睡。 可能是太累的缘故,哪怕周围充满了喧嚣也没有要醒过来的样子。或许也有人注意到了这点,笨拙的给他们盖上了毛毯,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充当部队吉祥物的少女也缩到五人中间的黑发少年的毛毯那里睡著了。 说起来,这群还是孩子的少年兵。 却肩负著联邦与人类的未来一一……。 「之前就听说他们只是一群小鬼头。……但没想到还真是群小鬼」 共和国的怪物,看起来也不是那回事。 机甲指挥官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低著头似乎隐藏著什么。 「混账啊,要是不说出来的话还不会知道会有这种事情……!」 「……」 的确是非常离谱的事情。我也知道……。 睡得很熟的少年们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应,只有无人机把圆形的光学传感器移向这里,发出“哔”的一声电子音。就像守护著主人熟睡的孩子的大型犬一样,牵制著靠近的人。 回顾了一下,炮兵部队指挥官说 「机甲。走吧。本次作战最大的功臣是他们。在休息时间打扰他们也说不过去,但下次……下次要告诉他们,他们的帮助是必要的。
我们一直都在为此而努力,今后也一样」 「……啊啊」 尽管低著头,机甲指挥官还是淡淡笑了一声。 「也是啊。毕竟都是群小鬼……至于那个小鬼,下次就别那么叫他了」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86578/102966.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86578/102966.jpg 第三卷 -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 蜜瓜特典 死神meet傻哥哥 & 古板的表哥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米瑟冈萨斯 翻译:米瑟冈萨斯 虽然已经到了冬季,但大片盛开的花田却是与春天的油菜花一样的金黄色。 在美丽到无与伦比的风景中心,端坐着两辆毁坏的钢铁色巨大身影。 「……怎么了?辛。 脸色这么坏。」 全高足足有四米,拥有如同凶器一般的重量级车体,配备仿佛散发着威压的一五五毫米战车炮,不断挥动流体微机械银色手臂的重战车型说道。 「身体不适吗? 辛艾。调整身体是战士的基本功,是因为和我打完后身体放松的缘故么?有辱诺赞之名啊。」 接过话的是比重战车型还要巨大,全高十一米,全长四百米,背部装载了八百毫米口径巨炮的电磁加速炮型。 这又是什么情况。 不顾在内心吐槽的辛,两辆〈军团〉正在用与外表不相称的极其和气的语调交谈着。在一人二机之间,翩翩起舞的菜粉蝶从中飞过。 「家族的事,好像还没有跟辛说过啊。 但八成内容都是很烦人的爸妈的爱情故事就是了。
」 「那些话还是应该跟他说清楚吧……。失去了父母,也不知道父母的族谱是哪里,就像被夺走本应该凭依的东西一样。」 「说的也是啊。那么就……」 辛打断面向他这边(大概是),准备要说些什么的重战车型,说道: 「哥哥。」 「额?」 「请你至少以生前的姿态显现好吗?」 「就算你这么说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我生前的姿态。」 请别将死后取出的大脑,而且还是复制品列入『活着』的范畴之内。 「我的年龄都被你超过了啊。明明比我小四岁,真气人啊。」 那种事我又不知道。 「到底还是很难说出来啊。啊啊,脖子好累。都不懂从哪部分说起才好。明明死透了可以不用再登场了。」 「哥哥很担心可爱的弟弟。」 「那就别再出来了。」 辛斩钉截铁般说道。雷似乎深深叹了口气。 「……明明以前整天叫着哥哥哥哥的跟在我后面。完全没有以前那种可爱感了啊。」 「你觉得是谁的问题?」 仿佛吃了一记百万吨级的重拳,雷顿时泄气下来。 在旁人看来,就是一辆张着许多人手的恐怖风格般的重战车型将炮身转向俯角,是一种很超现实的状态。 哎哎,可能是电磁加速炮型在叹息吧。如一把长枪一般的巨大炮身,拂动着气流上下摇摆。 「嘛……我知道作为哥哥会担心弟弟。」 「你也这么觉得吧?我的弟弟很可爱吧?简直可爱得不行啊。」 「不需要你的赞美。或者说谁都没有说过那样的话。说白了,一点都不可爱。」 「这样啊……。
现在的这份傲慢也是,到了这个年纪也很可爱啊。这么一说,桐谷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吧,逞强出风头这种。」 「………………试射的时候顺便炸飞掉好了…………」 「哈哈哈,别想了。谁叫我是高级指挥官机。」 「哼……」 像个傻哥哥似得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的重战车型,还有明显不耐烦的电磁加速炮型。 可能是把紧迫感甩出九霄云外,又或者是因为眼前发生的事情太超现实,光看着就很累人。 只过了一会儿便感到异常疲惫的辛说: 「……哥哥。」 「额?怎么了,辛。」 「我差不多该起床了吧。」 「啊啊,嗯。今天也要加油哦。」 「女皇大人就拜托你了。请不要让她受伤。」 在情景消失的最后一瞬间,穿着沙漠迷彩野战服的他朝身着军服的黑、红色人影招了招手,老实说他很生气。 睁开双眼,所见的是当作士兵宿舍的住房单元的无机质天花板。是可以用卡车大量运输,且可由数名士兵组装的折叠式居住空间。 因为属于同一支救援部队的同一支的战队,所以使用同一间宿舍单元的莱顿窥视说: 「……你做噩梦了么。」 「大概吧。」 从坚硬的简易床中起身,辛明明没有睡过头,却按着发疼的脑袋回答道。真是服了。 如果不是因为那不正经似得登场的话、……特别是哥哥,还有很多话想要跟他说。 第三卷 -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 G店特典 匍匐蠕行之混沌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米瑟冈萨斯 翻译:米瑟冈萨斯 怎么说才好。
〈尼塔特(Neuntoter)〉好像整架报销了。 「……格蕾特好像是下决心要造二号机了。」 久别重返的第一七七师团基地的机库内,百叶窗还保持着打开的状态,但却没能再次迎来自己的主人。 看着眼前这般空虚的黑暗的弗雷德莉卡说道。辛沉默不语。 总的来说,那位中校并不是怀有恶意之人。 「觉得即使再造一架出来也派不上用场……」 毕竟使用条件太受限制。 或者说,希望她能意识到这原本就不是在陆地上使用的玩意。 「砸钱下去能不能取得相应的效果,现在无法判断。更何况,好像也没有剩余的制造设备了。」 「谁叫那名字本来就很晦气。拖着自己影子爬行的吸血鬼……死人的名字什么的。 给用在与死为伴的战场的兵器取这种名,实在太不吉利了。」 「…………」 这么说的话,〈瑞根丽芙(Reginleif)〉也是在战场上收割优秀战士,增强军神的军势的告死女神(Valkyrie)的名字。 其他的还有毁灭世界的巨狼的别名〈瓦纳尔刚(Vanargand)〉、誉为狂战士之名的装甲强化外骨格(Armored Skeleton)〈狼战士(úlfheeinn)〉等等。他不由得想起联邦兵器的命名法与作为护国兵器所发挥的作用。 而〈破坏神(Juggernaut)〉――是冠以救济之名,碾杀信徒的异形之神的名字,虽说这点与共和国也没多大的差别。 「好像还有试验阶段的其他名称方案。」 回来之后,把当时的资料给维修班长看了。
这个企划据说是当时出售军火给军方的军用机制造商WHM――文策尔・昂德・海因里希・莫托亚斯会长同时也是格蕾特的父亲提出的,……父女的脑回路都有点那个。 「嚯? 那叫什么名?」 「奈亚拉托提普。」 然后。 「奈亚……南亚托?」 「奈亚拉托提普。」 「奈亚、奈y……」 「奈亚拉托提普。」 「奈亚、奈托、奈提……好难发音!什么破名啊!」 「因为很难发音,作为军用机的名称来说不适合吧。」 尽管在作战中是以呼号来称呼。 「倒不如说汝刚开始就没念对音吧!?」 「虽然我也不懂这么读是否正确。」 不论如何,总觉得是为了发音困难而起的名字。 「原本是怪异小说中的邪神之类的名字。实在不懂怎么说,后来就被驳回了。」 「这不都把起名者的个人兴趣暴露出来了吗……公私不分得太过了吧……」 弗雷德莉卡呆愣了,辛则淡淡地耸了耸肩。 除了难发音和难读懂意思以外,当时在开发现场驳回邪神名字的理由还有一个。 「还有就是,如果把这个定为正式名称的话,绝对会出现让吉祥物‘奈亚奈亚’叫着玩的家伙。」 「……!? 汝现在就这么干吧!? 话说汝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那当然了。 弗雷德莉卡好像也注意到了刚才拼命忍住笑意的他。辛俯视着闪烁着怒焰的、与自己同样是血红色的双眸,说道: 「那你顺便再说一遍。
」 「奈亚奈亚托伯提普!怎么样有意见吗汝这个白痴!」 弗雷德莉卡咬牙切齿般大声吼出,辛终于忍耐不住,笑了出来。 顺便一提,〈尼塔特Ⅱ〉的制造计划和预算都被全场一致否决了。 除了花大钱造低能之外,二号机制造过程又追加了『合体・变形功能』和『在机身安装超大口径火炮』是否决的主要原因。 第三卷 -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 虎穴特典 圈内漫步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米瑟冈萨斯 翻译:米瑟冈萨斯 值得庆幸的是,五名八十六少年意外地很快适应了在联邦首都圣耶德尔的生活。 厄伦斯特透过摊开的报纸,观察着因为人数突然间增长了一倍以上,变得热闹起来的宅邸客厅时想到。 尽管已经适应现在的生活,但被关在强制收容所和战场很长一段时间一一与和平文化生活隔绝的他们,对社会的感觉有部分会稍微……不,是很大程度的偏差。 「啊,那块木头总算打过来了。一一喂,辛!你跑哪去了啊!门禁早过了喂!」 「莱顿就像妈在催儿子一样。」 『……你啥时候成我妈了啊?』 科莲娜理所应当的吐槽,和对面线路从扬声器发出的厌烦语气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晚饭前的宅邸客厅内。为了让他们慢慢养成享受用餐的习惯,特意将门禁设置得很早,其他四人都已入座,只差辛还未回来。特蕾莎在厨房忙于准备晚餐,因肚子饿变得心情不好的弗雷德莉卡坐在沙发一角,紧紧抱着前些天辛给她买的布偶,面露凶相。 你管我啊,莱顿回骂一句后再次询问。 「所以说,你现在到底在哪?」 『阵亡者纪念馆。